「這孩子為什麼就不能理解:原諒別人是給自己最大的禮物……」
聽筒那端,是學生的母親,娓娓說完逃家孩子與父親的衝突之後,她幽幽地吐出這句感慨。
「原諒別人是給自己最大的禮物」,在她是至理名言,是肯定敘述句;而我,三十歲不到的年輕老師,忍不住在心裡複述了一遍:「原諒『別人』是給『自己』最大的禮物?」
與既有認知差距太大的肯定句自動轉成了疑問句。
受惠的對象怎麼會是「自己」呢?原諒「別人」,不就意謂著慷慨地奉送對方一份「寬恕」的大禮?
那一年,我離開大學校門不過四年,錯以為晉身人媳人妻人母的身分等同飽經人事滄桑,足以理解世道人心。
可其實還差得遠呢!
爾後十年,一場意外,終於讓我「真的」理解:原諒「別人」為什麼是給「自己」最大的禮物。
1997年,我因前一年意外事故的後遺症,在醫院動了胸腔手術。送走了原先可能致命的動靜脈瘻管,卻迎來了新的問題:左手癱瘓。
住院十餘日後,我帶著不堪驅遣的左手返家,開始輾轉求醫。求助過的醫生不知凡幾,給出的答案大抵無異:復原無望。
不久便有熟識的保險經紀人上門指點:去告開刀醫師。
告開刀醫師?
喔,不!
我的醫學常識即便有限,也深知開刀過程存在著許多無法控制的變數。鋸開鎖骨與胸骨的大手術,外科醫師拿著手術刀劃開胸腔的時候,看見的絕不是教科書上的人體解剖圖,五臟六腑各就各位,一目了然──他看到的只可能是湧動的鮮血,與模糊的器官。
再說,我始終沒有忘記在加護病房醒來,開刀醫師以為手術成功展露的歡顏,只因為我一句「我的左手不能動了」瞬間崩潰。我也沒忘記他在動手測試,確證我的左手果然無法動彈之後,臉上深深的愧疚。
明知復原無望,堅持就醫復健,緣於心底的願望:救回我的左手,也就等於救回開刀醫師的聲望。
八個月過去。我的左手奇蹟似地復原,重新俯首聽命。除了微微的麻痺感,如果不說,外人根本無從知道它曾經有過不聽管束的叛逆歲月。
日後回眸,我不禁深深慶幸:幸好從一開始,我就選擇了原諒別人的道路。
正是寬恕的正能量讓我幸運地撿回左手。
原諒別人果然是給自己最大的禮物!
源於這段經歷,爾後讀到《水懺》的掌故,不禁感慨系之。
《水懺》的起點,一個罕見的人面瘡,五官俱全,頑強地攀附在唐代悟達國師的膝蓋上。痛徹骨髓,偏是藥石罔效。
幾經周折,最後拜迦諾迦尊者出面調解之賜,人面瘡同意與悟達國師和解。臨去之際,人面瘡開口道出本末:他是漢朝的晁錯,悟達則是袁盎。兩人同朝為官,卻是眾所周知的宿敵。景帝時爆發七國之亂,起兵叛變的漢家子弟要求殺掉倡議削藩的「賊臣」晁錯;而袁盎,也樂得順水推舟,奏請漢景帝誅殺晁錯以弭平大亂。
晁錯的人頭就此落了地,可七國之亂繼續。枉死的晁錯從此緊追不捨。然而袁盎此後世世俱是戒律精嚴的高僧,晁錯近身不得。不是今生地位崇隆,因此貢高我慢,晁錯的復仇大業又得功虧一簣。
我對著《水懺》的故事憮然許久。
故事裡的兩名主角俱是漢朝赫赫有名的大臣,司馬遷的《史記》不但為兩人立傳,還把兩名死對頭合為一傳,題名為〈袁盎晁錯列傳〉。
史載晁錯死於漢景帝三年,即公元前154年。人面瘡寄生悟達國師的一世發生在唐朝,正值唐懿宗在位,約當公元859至873年。銜恨追索的晁錯盯緊袁盎,苦苦尾隨,歷千年而不捨。
一千年的光陰。「害人」的袁盎世世修行有成,而不甘放手的晁錯呢?
每一世的徒勞,等同白白銷耗了一世的光陰。
晁錯不啻典型的範例:拿了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設若當年他願意反其道而行,一笑泯恩仇呢?
那是不是意謂著他在「原諒別人」的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非凡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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