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缸邊上的書蟲

　少女時期ALS發病經過投藥治療後保住一命，但是卻必須終生與輪椅為伴的克莉絲汀，她洗澡的方式很簡單，輪椅和附帶的機械臂是防水的，她會直接到浴室裡淋浴讓機械臂動作。 　機械臂靜默而精準地操作著，瀝瀝水聲在浴室中迴響，這是她每日的例行。 　為了方便穿脫服裝，她的衣服其實只是一塊3D列印成衣服圖樣的布料覆蓋在身上，再由輪椅上的扣鎖夾住，而保暖全靠輪椅的暖氣裝置。 　即使她已經拿不動書本了，勉強能動的手還是會習慣去觸摸書頁，讓指尖滑過她讀過的文字。 　《柏楊全集27：特別版》克莉絲汀閱讀著這本古書，這是一本相當有趣的書，這本書在西元時期被社會主義認定涉及種族歧視是要被燒毀的，但卻在臺灣政府推動下繼續刊印發行，而克莉絲汀手中這本則是西元2008年發行的紀念版。 　克莉絲汀還沉浸在書本的世界時，門鈴響起打斷了她的寧靜，輪椅上附帶的機械臂先是點了點克莉絲汀肩膀提醒她注意，才拿起行動型通訊裝置讓克莉絲汀過目。 　「在這個即將用早餐的時間按門鈴，又沒有事先預約的，必定是不速之客啊！」克莉絲汀抱怨著，看著門口攝影機拍攝到的畫面，是一架普通外裝的警用機器人，和一名身高瘦長髮色與她一樣的年輕男子，基本上可以看作一個高中生吧。 　雖然克莉絲汀心中抱怨，但看到警用機器人的頭部顯示器亮著「32B」就感覺到事情不單純。 　「終於，老大哥連避嫌的表面功夫都拋棄了，直接略過委託的步驟，堂而皇之地跑來敲門嗎？」克莉絲汀感嘆著，「請進，雖然我這裡應該是無款待之意。」 　克莉絲汀的早餐只是一堆可以補充營養的人造食物，和普通的飲用水，當然不速之客自然是沒有任何招待，無人機只是默默地給年輕人端上一杯水。 　「32B，若非有重大委託，老大哥不會特意來打擾我一邊閱讀一邊享用早餐的時光。」克莉絲汀神色自若地靠向餐桌，當然她家沒有椅子，客人只能站著而搭載AI警探32B的警用機器人也只是半蹲著。 　「尋人案件，我就是委託人！」年輕人著急地回應。 　克莉絲汀眼神飄向32B，這一次不知道技術部門有要給她什麼特殊委託。 　此時32B立刻解釋：「克莉絲汀，請不要誤會，本機出勤是考量克莉絲汀的人身安全，因為有身分明確人士張貼尋人案件，所以本機主動請纓接下。」 　身分明確人士，看來就是旁邊那位年輕人，年輕人直接興奮地喊出：「真的很像啊！姊姊，我是你的弟弟，亞伯拉罕‧雷文斯克羅夫特！」 　克莉絲汀實在不喜歡大吵大鬧的傢伙，她皺著眉頭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人思索著，眼前這位「弟弟」的臉是還蠻像她記憶中的父親，最快的方法就是去作DNA鑑定，但是也很麻煩而且她跟本不想與父母再有任何聯繫。 　「幾歲了？學測成績是多少？」她終於開口，語氣平靜而鋒利，這種問候他人成績的方式，經常是對於孩子管教嚴厲的父母，在面對晚輩時充滿挑釁與試探意味的問候。 　克莉絲汀一種冷漠而精準的試探，她模仿她父母曾經對她的嚴苛教育方式，同時也是在考驗對方如何證明自己。 　亞伯愣了一下，雙眼睜大，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震驚，但隨後他握住胸口，神情變得感動，像是這問題讓他感到親切與熟悉。 　「真不愧是姊姊！」亞伯帶著敬佩又帶些興奮地說，語氣充滿高昂，「果然爸媽當年也是這樣教育姊姊的，我今年上高中，標準差是正3.11！」如果應屆學生有十萬人，眼前這名年輕人是全國排名前一百內。 　克莉絲汀回憶起過去，最後一次見到父母時她已經癱在輪椅上了，她永遠記得當時醫生跟父母談論很久之後，父母搖搖頭轉身離去，或許亞伯是父母在放棄她之後又生下的孩子，她的父母一樣對亞伯施予一樣的嚴厲教育。 　「所以要委託我找什麼人？」表面上顯得冷靜，雖然克莉絲汀心裡已大致明白亞伯要幹啥了，但是禮貌上還是問一下。 　亞伯眼神閃爍著少年的熱情，就像是獲得圓滿的委託人，他興奮地大喊著，「我要找的就是姊姊啊！」 　不出所料…又吵又大聲，就像是終於有糖吃的小孩子一樣興奮。 　「嗯…好吧…你找到了。」克莉絲汀淡然的點點頭，面對眼前的年輕人熱情又興奮，她需要用冷靜與平淡地態度給他滅火。 　亞伯顯然沒意識到她的冷淡反應，滿心興奮地接著說：「所以，姊姊，你可以回家了！」 　「我已經在家了。」克莉絲汀的語氣仍然平靜，她的「家」已經不是她出生的地方，而是她現在獨立生活的地方，她努力打造出來用書本圍成牆的寂靜要塞。 　然而，亞伯卻不以為然，充滿熱情地說道，「是姊姊出生的家，姊姊可以回家了。」亞伯興奮地解釋說：「爸媽答應我，只要我得到前百名次，就可以答應我作一件事！」 　「一件合法、能力所及而且不會傷害人的事情。」克莉絲汀把以前已經聽到爛的，父母對小孩成績要脅的交換條件接著唸完。 　亞伯先是驚訝然後又轉為敬佩：「不愧是姊姊！所以我要爸媽同意讓姊姊回家！」 　克莉絲汀依然保持著那冷靜、理智的面具，其實她對亞伯的熱情感到不耐煩。她清楚地知道，這一切對她而言毫無意義。父母的心中她早已不是有任何價值的孩子，但她不打算直接表明態度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亞伯…」克莉絲汀微微側頭皺著眉頭，希望少年可以意識到她的態度，然後問：「亞伯，你的父母還說了什麼？」 　克莉絲汀看著亞伯，已經清楚少年無可掩飾的熱情，這種情感是真實的。亞伯對她有著發自內心的期待，甚至是崇拜。然而，這讓克莉絲汀起疑，像是亞伯背後是否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 　她決定不要馬上拒絕亞伯的提議，而是進一步觀察。 　「我還沒跟爸媽說這件事！」亞伯笑著說。 　「那先不談你的父母，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想法嗎？」克莉絲汀決定把事情說明白一點，不然眼前這位年輕人恐怕真的不會考慮到。 　「所以來找姊姊啊！」亞伯點點頭繼續追問：「姊姊同意要回家嗎？」 　「是個麻煩的弟弟。」克莉絲汀感覺不用去作DNA鑑定了，的確是她父母的兒子，而且還是她最難以應付的那種類型，如果不徹底拒絕的話，肯定是死纏爛打到底還不自知討人厭的那種渣男，而且家裡有機械書庫的克莉斯汀要搬家也很麻煩。 　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32B發了一條私人通訊給克莉絲汀內容是，請克莉絲汀向法院申請保護令，不速之客將會在28秒內遭到驅逐。 　克莉絲汀只是簡單回應，不。 　雖然32B識別出了潛在的問題，建議她採取法律手段來解決。 　但熱情的亞伯畢竟還是個年輕的少年，沒有惡意，也完全不理解他所捲入的局面，反而引發不必要的衝突，甚至傷害到他。 　克莉絲汀並不打算走到這一步，至少現在還不必如此。亞伯只是父母多年以來嚴苛教育的另一個產物。她對此感到無奈，但也應該以她覺得適合的方式處理這個情況。 　否決了32B的決定，但她決定要由自己來告訴眼前的「弟弟」應該就能讓這位年輕人好好的想一想自己應該做的真正決定。 　「你的父母有跟你說過我的事嗎？」克莉絲汀冷靜地問，目光鎖定在亞伯的臉上，想從他純真的表情中尋找蛛絲馬跡。 　「沒有耶！」亞伯依然滿臉笑容，語氣輕快，毫無察覺這是多沉重的話題，亞伯高興地說：「我從家族史中發現的，家族史紀錄了所有的家族成員。」 　克莉絲汀靜默片刻後，語氣變得更加針鋒相對：「那你覺得為什麼我從來沒被提起？」 　亞伯歪著頭思考，這個問題顯然出乎他的意料，卻很快恢復了他那種樂觀的語調：「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姊姊回家的話，爸媽就會說了。」 　克莉絲汀終於無法再抑苦笑。既然父母從未打算在亞伯面前提起她，那也就意味著克莉絲汀只是一個失敗而已。 　她微微嘆了口氣，決定讓亞伯了解一些真相。「我來告訴你…這些年…我是怎麼活的。」她的聲音帶著深沉的決心。 　這是克莉絲汀第一次主動去提起過去的事，但是她不會刻意去添加什麼殘酷，嚴峻或者是任何否定過去詞彙，她要做的事情只有坦白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扇動眼前的年輕人。 　「我十五歲的時候，就發現ALS開始發病了，當時我以為只是用功太久手腳僵硬，就去運動場跑個幾圈。我想當時你的父母還沒有規劃生下你吧。」克莉絲汀回憶起一開始的她還只是個考生，為了升學而努力讀書。 　「我知道，當時姊姊很努力，標準差排入全國前五十名！」亞伯點點頭。 　「我直到高中的入學式結束之後才去就醫，通過醫生宣布才知道我患上了ALS，很快我就連行動裝置都拿不動了。」克莉絲汀想起過去，當時她的信心還沒跌落谷地，因為ALS已經開發出治療方式，醫生告訴克莉絲汀醫療技術可以保住性命，連她的父母也在為她加油打氣。 　「爸媽也都沒有放棄！」亞伯信心十足的回應。 　「然而治療成果因人而異，我太晚接受治療了，最終病情惡化成我現在這副模樣，連說話都要需要依靠M.A.V.I.S輪椅。」克莉絲汀告訴亞伯，克莉絲汀看似有在說話，其實只有嘴巴在動，讓M.A.V.I.S上的輔助系統辨識，替代她發出聲音。 　「姊姊不能自己說話？」亞伯表示疑惑，但是當克莉絲汀讓他觸碰她的喉嚨時才真正明白，克莉絲汀真的沒有發聲說話，都是輪椅在幫忙的。 　「然後過了一段時間，父母不會再來探望我了，但是我也沒閒著。」克莉絲汀驅動輪椅帶著亞伯來到她公寓裡的機械書庫：「我認識了我將會擁抱一輩子的寶物。」 　「印刷在紙張上的資訊，這就是書的模樣嗎？」亞伯驚訝地看著，「姊姊擁有這些書？」 　「你眼前看到的只是我蒐集的一部分，父母把本來為我準備的大學基金交給了我。」克莉絲汀回憶著那些孤獨而堅定的日子。 　「所以爸媽給予姊姊幫助沒錯！」亞伯滿意地說。 　「也就是高中到大學的生活費和學費。」克莉絲汀接著講，這筆錢是法律規定的，大部分是由國家補助，「然後我開始蒐集並且買賣交易書本。」 　「從那之後，你就開始自己生活？完全沒有人幫忙嗎？」亞伯驚訝地問。 　「一開始很困難，仰賴政府補助租用M.A.V.I.S輪椅活動，自己處理一切。慢慢地，書籍成為我生活的重心。之後我逐漸學會了鑑定書籍、收藏文物，這是我對知識的熱愛。交易書籍換取我需要的資源。書和我之間有種特殊的聯繫。」克莉絲汀淡然地回應。 　「可是…這樣不辛苦嗎？」亞伯的語氣顯得有些困惑。 　「生活本來就是這樣，鑑賞書籍這讓我的生活還過得去，在一次偶然機緣下我成為一個接案偵探。」克莉絲汀語調平靜。 　「這麼辛苦的日子，姊姊為什麼不回家？」亞伯的不解開始擴散。 　「不需要，亞伯。我學會了怎麼獨立生活。我開始收藏書籍、文物，這些東西成為我生活的支柱。」她的聲音平靜，但帶著一絲堅定。 　「這樣的生活…真的可以嗎？」亞伯的眼中仍有些不解。 　「可以，因為這是我選擇的生活方式。」克莉絲汀平靜地看著他，彷彿這一切早已成為她內心深處的真理。 　「你沒有向爸媽要求幫助嗎？」亞伯無法想像。 　「不需要。」她的聲音平靜帶著堅定，她很清楚「接案偵探這個工作雖然跟體面與穩定扯不上邊，但是我以已經可以提供幫助予它人。」 　32B在旁點點頭說：「克莉絲汀提供不少幫助，讓技術部注意到她。」 　「但是，即使現在，姊姊願意回家也是可以的啊！」 　「亞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的父母沒有來找過我？」 　「那是因為…」亞伯愣了一下，他明白到了剛才姊姊說的那些過往，其實還存另一面。 　「你的父母，在醫院裡拋棄我之後，又開始另一個的資優生計畫。那就是你，亞伯。」克莉絲汀冷靜地看著亞伯，語氣沒有波動，依然平靜，但話語中的事實卻狠狠地重擊在亞伯的心，「當他們知道我已經無法成為他們所期待的那個資優生之後，他們選擇了放棄我。」 　亞伯的眼神從困惑轉為震驚，「不，爸媽沒有放棄…」 　「他們沒有任何挽留，沒有再回頭看我一眼。」克莉絲汀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那時候，我的病情已經無法挽回。他們覺得我再也無法成為他們夢想中的孩子。雖然我從來不會思考那些過去，但是，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亞伯退後了一步，眼中少年獨有的光芒逐漸黯淡。他從小在父母的期待中長大，承載著無數的榮耀與壓力，他認為那是無限的愛，姊姊只是自己不認識的一部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竟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 　克莉絲汀繼續說，依舊平靜如常：「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亞伯。你知道，當父母意識到我無法成為他們期待中的那個孩子後，他們做了選擇，轉身離開了我。然後你出生了，他們把所有的期待，放在了你身上。」 　亞伯眼中的天真和理想開始破碎，他開始意識到，「爸媽犧牲了姊姊嗎？」 　克莉絲汀安慰亞伯說：「算不上犧牲，畢竟她們給了我一筆可以初始生活的基金，他們只是不再關注我而已。」 　「我…」 　克莉絲汀讓機械臂扶起她的手握住亞伯說：「我不需要回家。」克莉絲汀再一次強調，「我生活得很好，亞伯。」這次她的聲音溫和了些。 　亞伯點點頭，這次他沒有再固執地追問，而是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好吧，姊姊。」他笑了笑，雖然有些苦澀地釋然。 　克莉絲汀靜靜地看著他，微微點頭，然後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輕輕說：「去做你該做的事吧，亞伯。把你的人生過好。」 　「那個…」此時亞伯欲言又止。 　「怎麼了？」 　「我還可以來找姊姊吧？」亞伯問。 　「當然可以。」克莉絲汀語氣溫柔地笑著點頭。 　在送走亞伯離開公寓之後，見警用機器人卻還沒離開，克莉絲汀於是直接問：「32B，所以你這次來我這裡，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32B頭部顯示器閃爍著：「一開始我認為這次會面值得觀察，但是技術部演算這次會面後的結果。」 　「會有什麼結果？」克莉絲汀早就感覺是事有蹊蹺。 　32B說：「雷文斯克羅夫特夫婦，將會針對克莉絲汀開始行動。」 　克莉絲汀‧雷文斯克羅夫特嘆了一口氣，小說裡偵探面對的都是手段高超的犯罪之王，福爾摩斯對莫里亞蒂，結果她卻只能面對卻是亞洲家長，雖然都是出自「控制慾」的作惡。 　「所以呢？我的父母會怎樣對付我？」即使從來沒去追究過，但是她明白對亞洲家長來說，即便已經三十歲，依然是個脫離控制會讓家長丟臉的孩子。 　32B的頭部顯示器閃爍了幾下，機械聲音毫無情感地回答道：「雷文斯克羅夫特夫婦可能計劃通過法律手段，要求重新取得對你的監護權。他們的目標是控制你目前的財務狀況，並進一步影響你的未來生活安排。」 　克莉絲汀嘲諷地輕笑了一聲，「監護權？他們居然想操作一個三十歲的成年人？」 　32B繼續說：「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作為理由，聲稱你需要監護和保障。」 「啊，果然是這樣。」克莉絲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活得越自由且更加自立自主，他們就更加難堪且控制欲更甚。 　32B顯示器再次閃爍，語氣機械而中立：「技術部建議克莉絲汀做好應對準備，以免陷入無謂的法律糾紛。」 　克莉絲汀點頭，這種事情對她來說，只是一場無意義的較量，「那麼『老大哥』呢？會站在誰的立場？」 　32點點頭說：「技術部將會保持公正、合理與邏輯性，克莉絲汀，我站在你這邊。」 　「32B，謝謝你，我會應對這一切。」克莉絲汀不習慣撂狠話，但行事果決。 　「調查任務結束，返回AIPD。」32B打算轉身離開時回頭提醒：「請小心安全，克莉絲汀。」 　克莉絲汀微微嘆了口氣，事情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 　雖然她從來沒要求過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