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事情的理解,我們總不免帶著既有的框架,甚至一個不小心便會落入自以為是的粗暴之中。這裡頭有時是因為個人的性格使然,總以為自己所見所感就是一切;然而,卻也可能是打著善意的旗幟,以不忍之名剝奪了對方的話語權。不可否認的是,這兩者都是搶走了對事實認定的權力,在他們心中早有一個故事存在,無須再去求證,也無須再去檢核。殊不知,這裡頭卻可能存在著一個極大的盲點,那就是為了減輕思考上的負擔,我們總會簡化許多的細節,單憑既有的幾個線索便粗率地認定事實的框架。然後自己開始去編織過程的細節,並且深信著即便這一切與真相有所落差,也無損於既有的認定。
而對當事者來說,即便想要說出真相,但是那所謂的複雜,一來難以說清楚,二來好不容易嘗試要說出個所以然,那繁雜的訊息卻很難被接受。大部分的狀態是,對方通常只是檢選早已認定的幾條線索,做再次的確認,其餘的部分卻都選擇忽略。是故在嘗試幾次之後,就會發現一切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因為對先入為主的訊息接受者,那所謂複雜的狀態,以及超乎常理的發展,在接受的過程中,勢必引發矛盾與衝突的狀態。甚至還可能顛覆了既有的思維框架,而那不僅會讓人感到不安,其所衍生的厭煩更會讓人感到卻步。
這裡頭如果牽涉到善惡,那就會更加明顯。因為善惡的二元思考,簡單而清楚往往讓人覺得心安。如果善惡過於複雜,使得人們難以簡單而快速地去區辨善人與惡人,那麼往往更容易導致心焦與恐懼。尤有甚者,對於孩童時期而言,善惡的教導成了社會所認定的必要。然而受限於兒童認知思考能力的發展,簡單而清楚的二分法遂成為必然。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認知能力的進步,對大部分人而言,關於善惡議題卻鮮少去調整,依舊停留在簡單地認定之中。因為從小關於趨善避惡的念頭,以及那所構築的心安,會因為善惡界線的模糊而被破壞。這也就使得那關於善惡二分的概念,就這麼牢固而難以動搖。
更值得玩味的是,過往心理學對於道德發展的研究,那關於兩難的議題,總是引發許多的關注。甚至因此而連帶拉扯出性別議題的差異,只是那畢竟是處於思考上的一種測試與考驗,所以人們願意反覆地思維、推敲乃至於辯證內心的想法。而回到現實之中,就會發現如果所有的問題,都得要抽絲剝繭地去釐清各種線索,那麼將會造成思慮上極大的負擔。於是乎,總是會下意識地避開形成兩難議題的線索,這也使得那簡易的區辨方式,仍然成為日常中的主要憑藉,尤其是關於良善與罪惡。
《流浪的月》是一部很特別的小說,卻也是一部讓人極為震撼的小說。故事的主角家內更紗與佐伯文是兩個心靈受傷的孩子,更紗原本在自由而幸福的家庭長大,卻在父親過世之後,母親無法忍受那殘酷的局面而選擇另結新歡且拋下了她。更紗在寄飬的阿姨家,遭收不當對待。使得年紀小小的她,渴望逃離,渴望回到幼年的生活。文則是在一個完美主義家庭長大的小孩,當其發現自己身體的不完美,不禁倉皇失措,最末只得藉由讀大學而遠離原生的家庭。
兩個孤單的靈魂就這麼相遇,一個九歲的小女孩,一個纖瘦的大學生,那關於歸屬的渴望,以及期待陪伴的熱切,使得更紗來到文的住處。年幼的更紗只是盡情地感受著那消失已久的自由,文心理卻知曉收留更紗的舉措,將會為他帶來極大的罪責。然而即便如此,或是因為完美心態而對己身的鄙夷,所衍生的一種傷害自己的意念。或是對於更紗那極其自由與隨性的行為感到羨慕與好奇,文只是珍惜著兩人共處的時光。直到事件爆發的那一刻,直到那關於病態「蘿莉控」的所有批判傾倒而來,直到定罪入獄的悲劇遂而開展出另一個讓人心碎、心痛,卻又心動的篇章。
不論是更紗還是文,因為年幼生命的遭逢,使得他們心中認定關於己身的存在,其實是一種不堪,甚至潛意識裡藏著一種對於己身的鄙夷。兩人的相遇,關鍵在於接受,原來活著可以如此自然地被接納,原來活著可以如此輕鬆。只是年齡的差異,更紗說不出口的秘密,使得這一切在旁人眼裡,反倒形成了一個讓人驚懼的故事。而這樣的故事就這麼隨著媒體,開展出來,甚至在網路時代的今日,彷若永無止盡一般。只是,時間的延續,卻讓那不是事實的事實成了少數人鄙夷、嘲笑與謾罵的故事。
即便如此,對兩位當事者來說,依舊努力地活出他們的人生步調。該說是慶幸的是,當年事發後後被轉到育幼院逐漸長大的更紗,以及坐牢數年回家被監視與軟禁後,因母親生病而再次離家的文,竟然還有相遇的機會。只是兩人從未想過,那樣的相遇,竟然再次在平靜的生活引發劇烈的改變。而那所含括的是再次拉扯出當年曾經被無條件接納的美好,以及內心所以為曾經帶給對方的創傷。那是個極其矛盾的心態,渴望重溫美好的趨力,以及自責傷害對方的逃避,不斷地在心頭拉扯、糾結。而這顯然又與兩個人的個性相關,較為自由與隨性的更紗,也是被強加為被害人的角色,趨力的強度較甚,所以顯得較為主動;較為退縮與保守的文,也是被認定加害者的角色,趨力的強度較弱,所以顯得較為被動。然而,至少有著那樣趨力的支撐,讓文不至於逃開,而願意接納更紗的主動。
然而不論為何者,兩人之間的再次互動,不僅療癒了彼此孤單的心靈,更緩解了多年來面對當年事件的自責與悲痛。雖然相遇的更紗與文,都有著另外相伴的對象。但是那樣的相伴在許多意義上存在著一種妥協,妥協於內心的孤單與寂寥、妥協於旁人所認定自己不堪的過往、妥協於不該再恣意地去滿足於己身的想望。那背後仍存著對於自己的一種難以接受,甚或是指責。原本就背負著被遺棄的更紗,以及被完美所摒除的文,都對己身抱持著一種罪惡感,甚至在那樣的罪惡感之下,還藏著一種關於自我傷害的潛在渴望。
再加上,當年事件更是重擊了原本就極其脆弱的自我價值感。多年前無意的邂逅,彼此終於遇到接納自己的一種包容,對更紗來說那是失而復得的狂喜,對文而言則是從未領受的美好。沒想到那樣的相遇,竟然發展成一樁難以挽回的悲劇,接納自己的對方遭到了無情的傷害,甚至扭曲了生命的樣貌。經歷這一切,彷彿更加確認己身的糟糕與不幸,可是那曾經的美好依舊在心頭縈繞,那曾經的支持依舊拉扯著遲疑的步伐。也許,兩人內心深處都極其渴望一種理解,一種無需解釋的輕盈,一種接納與相信的活著。有了這一切,其他也許都變得不再重要。至於兩人的關係,那從來就不是兩人所在乎的關鍵,重要的是彼此扶持、彼此依賴、彼此陪伴。
如同小說所言:「只要有一個理解自己的人存在,任何事物都可拋棄。」那或許對許多人而言會感到誇張與不解,然而如果生命中經歷著許多不被接納甚至被嫌棄、鄙夷的困頓,那樣的理解是一種求也求不得的恩寵。因為被理解所衍生的一種接納,彷彿讓人感到存在的心安,甚或是活著的意義。否則,活著就是一種否定,那樣的活著只能不斷地配合著旁人的需求而嘗試去演出既定的角色。而那樣的活著,究竟還是不是自己的質疑,更會漸漸地淘空活著的價值,徒留一種應然的框架與重擔。
其次,小說精彩地詮釋著關於善意的一種顛覆與質疑,面對那極其強烈的善意,面對那自以為體貼的舉措,反倒讓更紗陷入極深的孤單之中,甚或深深地被傷害著。旁人所以為的襄助與窩心,其實對她來說反而可能是一種傷害。無怪乎,更紗最末選擇丟棄那樣的善意,因為那樣的善意對她來說不僅毫無意義,甚至是一種束縛與傷害。當然也許當事者並無惡意,但是當以良善之名,關上了傾聽的窗口,那往往容易陷入自以為是的泥淖。甚或還去質疑,為何對方不願意接納己身的善意,轉而惱羞成怒地攻擊對方。殊不知這過程中那高舉善意的大纛,有時只是享受著施予者高高在上的一種滿足。誠如,許多時候我們總喜歡擔任那位告訴對方要加油的人,卻鮮少去反思那話語背後所可能藏著的傷害。如同小說所言:「毫無鋒利之處,卻能傷人的刀刃,是真實存在的!」
最末,想特別提及的是《流浪的月》是2020年日本本屋大賞的首獎,所謂的本屋大賞是由日本全國書店店員所選出的最想銷售的書籍,那並不同於文學家或作家的評選,然而卻反映著普羅大眾所鍾愛與偏好的一種社會風氣。2019年本屋大賞首獎是《接棒家族》,若比較這兩本書籍,那都訴說著一種人心的良善與接納,那也顛覆著既有對於社會的刻板印象。亦即那存在著一種關於社會的控訴,卻又同時細膩地描繪著人性所可能存有的美好,也許那未必為他人所理解,但卻無損於彼此心中的份量。比較這兩者,不禁想著也許處在後現代的人們,正努力地在急驟變化的社會現實裡,透過書籍找著安心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