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2日午後,我們來到雄本老屋規劃有限公司進行放映及映後座談,雄本老屋近年致力於台灣各地的老屋修繕工作,為許多地方保存各式各樣珍貴的空間,也是守護地方文化的重要夥伴,很榮幸在集資期間獲得雄本老屋的支持贊助,也才有了這一場次的放映契機。
這場講座有別於校園場次,很開心能夠《吾土》創作過程當中的兩位重要人物再次相聚,一位是飾演劇中主角馬水生的王靖惇老師(劇場編導演),另一位則是為劇中台語腔調把關的賴昭男老師(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副執行長兼《台文通訊BONG報》主編)。在映後的交流裡,我們跟現場的朋友再次經歷了《吾土》製作的整個過程,從起初如何看待這篇文本所傳遞的時代精神,到台語腔調同安腔的考究、演員的角色融入,還有關於在地方拍攝電影的資源投注,各方各面都存在著細緻的考量。
座談主要內容於〈文學電影之內:影像、語言與地方感的交織詮釋〉完整記錄,本篇收錄當日參與觀眾與講者之間的對談,就電影之外的面向進行延伸討論。
王靖惇(以下簡稱王):語言真的會帶出不一樣的文化內涵,19年我寫了一齣戲叫《1895火燒庄》,他在講台灣最後一場客家的抗日戰爭,我也進去演了一個角色,從裡面一些字的不同,會自然被那個字帶出不同的內在,而且是非常自然的,我記得在這齣戲裡面,有一些尾音往上揚的時候,你可能沒這麼想,可是你卻會被那些尾音帶出一種人生的態度,這是很微妙的。
如果說服裝是外在的衣服,語言是定義這個人的性格或內在的一種可能性。
所以那時候在演客家戲的時候,用那個字的時候,就會突然理解內在的想法、邏輯,那這一次,雖然我已經把語言忘得一乾二淨了,但是我記得當時的感受,就是會知道這個語言這樣講,這個地區的人對於生活的態度,或甚至生命的價值觀是什麼,是會因為講那個話而有感受的,而且他很難被客觀地說出來是什麼感覺。
賴昭男(以下簡稱賴):我稍微補充一點點,剛剛提到的語言部分,我覺得我自己是滿理性在看這件事情,我沒有想這麼多,我覺得就是要把這個地方的腔調講好,我不是說在這個過程當中,我一直不斷在妥協嗎?那個時候我在跟演員討論的時候,其實我幫他們加了很多語言的設定,就是為什麼他可以不用講那麼純粹的原因是什麼?
譬如說女性,是可能外庄頭嫁來的,男性他有可能會因為他去外面求學、做生意之類,習得了優勢腔,回來他可能轉不過來,當下很有趣的,我做了很多這些設定來說服我自己說這樣講ok,所以其實這個東西是大家看不到的。
洪崇銘(以下簡稱洪):其實是想要透過三個故事來講二林這個地方百年來的樣子,就是從日治,一直到當代,現在我們所處的當下,除了這個家的脈絡之外,想要讓他們去理解到家族,最終還是回到家族,像剛剛兩位老師也有提到,像昭男老師提到回到自己的故鄉能做什麼?這個概念就不只是二林的孩子。
這個是我們去到任何地方,我們都會鼓勵那裡的學生或是老師,你們看完這樣的故事,從現在慢慢推回去它是這樣子的,你的祖先講這樣的話,你們彼此之間不理解是為什麼?因為你們來自不同的成長脈絡,那個時候台灣的社會是怎麼樣,而你的爸爸跟你不會講那麼多,他不會跟你講愛這件事情,到現在人要離開,又要回來,回來要幹嘛?他在那邊喊說有誰到二林嗎?沒有人回答他,因為沒有人要回來,就是類似這樣子的東西,其實就在每一個時代裡面。
但是我們從這個文本,我跟晟傑在討論改編的時候,我們會去討論很多,並不是想要完全只是去復刻醒夫老師的故事就把它影像化,而是我們要去融入到我們現在要面對的議題是什麼?這件事情如果可以被放進來討論,我覺得對學生是有更多的幫助,而不是只是我看這個,我認識洪醒夫,再來就是無關。
我們想要告訴大家的是,比如說在高中以下,還沒有離開的時候,你離開之後,會不會想到你自己是那個在火車站奔跑的人?尤其我們在大學放映的時候,尤其是大一,像是大一國文課,有人看到哭就是看第一部,不是看第三部,是第一部在哭的,有的是住離島,想到他回家一趟,要趕飛機、趕船,所以我覺得這些東西,就是我們可以橫跨到不同的世代看都有感。
如果在教育現場看第二部、第三部,第三部因為劇情比較完整一點,他們有時候會因為劇情而感動,但其實很常看第二部是沒感覺的,但我們換一個受眾的時候,比如老人家看到第二部,他非常感動,我可以回饋一個長輩,有一年我在父親節,我第一次去長照站放映,就有一個大概80幾歲的阿姆,那時候還帶了一個活動,就是我拿那個圖卡給他,看完之後可以寫一個故事。
寫完之後,我就邀請他們說,如果你願意分享,可以跟我說,她就很勇敢舉手唸給大家聽,她是女生嘛,她就說她爸爸已經過世了,她很感謝他爸爸,那時候沒有因為她是女生而不讓她念書,那時候她是邊哭邊講,我就覺得做這件事情其實是做對了,因為我們可以讓經歷過不同年代的人產生共鳴,而沒有經歷過的人你也可以去試著去理解他到底是經歷過了什麼?
所以很多看完,我會鼓勵學生,你今天回去可不可以問你家的長輩一個問題就好,你那個時候怎麼生活?如果可以多一點理解,我就覺得功德無量。
賴:我覺得我可以回饋一些東西,我相信要去尋找自己的根可以透過很多途徑,我想回饋的是從我自己的經驗來講,這畢竟是比較少人會有的經驗,就是從語言這個角度去思考自己的根。
像我剛剛講,我知道拔林有一些特殊的腔調,為什麼會對語言這個議題有興趣,我大學的時候修語言學的課,我發現有一門課在講語言的消失跟滅亡,老師上課的內容跟台語沒有任何關係,可是我在上那堂課的過程當中,裡面提到很多語言要消失前的一些特色、遇到的狀況,我發現好像跟台語滿像的,台語也有這些要消失的跡象。
因為這樣才去注意到台灣語言環境變化的議題,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會選擇回來做語言的原因,我自己畢業求學階段結束之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媒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從那個時候埋下一個種子,可以從語言的東西去看自己的根,我相信這應該是很多台灣人沒有意識到的事情。
因為我們的語言環境在變化,包含現在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其實是華語,而不是台語,如果我們真的要去尋找台灣文化的東西,因為文化的傳承在沒有文字記錄之前,就是透過口說,你必須要對台語這個語言有一點認識,你才可以瞭解,到底那個時候的台灣人在做些什麼。
比如說我一直覺得民俗的東西,民俗的研究需要有更多台語文的介入,民俗的專家他們的田野都是台語,但問題是他們寫出來的東西都是華文,我們想要對應乩童他們到底怎麼樣去表現的時候,我們可能看到是華文的記錄,可是我們透過這個華文的紀錄,其實是看不到它到底具體是怎麼表現的。
這個也跟電影有一點關係,電影必須要有聲音,所以就必須要把語言還原出來,所以就必須要有語言指導,我覺得語言這個部分,可能在今天之前沒有什麼太多的想法,可是今天之後希望大家可以去想想看,我們可以去想語言跟自己的關係是什麼?包含其實你從語言,可以去找到你自己的根,像我自己就是這樣子,我自己就是透過語言才發現語言裡面有一些只有我家鄉有的東西,這個東西是別的地方沒有的,我就找到我自己的特色是什麼了,這在我個人是比較可以有的共感。
王:我也沒有任何的解答或建議。我只是分享一下我自己的過程,首先我覺得如果要尋找根,對我來說好像要先去想根的定義是什麼?以我來說,根是一個你曾經在那裡存放回憶跟情感的地方。
我爸爸也是嘉義人,但我其實對嘉義沒有任何的情感,我也好像不會想知道我爸曾經在那做什麼,我跟爸爸感情很好,大家不要誤會。我的另一個爸爸是我的姨丈,他是四川來的老兵,我曾經聽他從四川怎麼樣一路到台灣來,他在80幾歲的時候,每一個城市他都記得,我就會很想要把他走過的路線走一遍,但我好像也不會覺得那是我的尋根之旅,因為如果從意義上來看,其實我是本省人,但是我的中文顯然講得比台語好。
我記得我第一次有失根感的時候是18歲,就是考上大學的時候,我是一個想很多的人,我非常記得,我拉著行李箱準備出家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在台中像以前要住18年這麼久了,我知道我未來的事業就是在台北,因為那時候劇場就是就在台北。
到36歲的時候,我那一年的生日心情很複雜,因為我知道我在台北待的時間超過台中了,而且我心裡很清楚知道,我越來越像台北人,跟台中朋友吃飯的時候,他們會說你現在就是一個台北人。第三次有失根感覺的時候,就是老家不見的時候,你存放記憶跟情感的地方不見了。
可是又複雜的是,我同時知道其實那時候回台中睡,跟回台北睡的時候,我在台北睡的比較好,現在我存放情感記憶的地方是在台北了。
這不是解答,對我來講根是一個隨著你的情感而移動的地方,所以我現在可能會說,我就是台北人,但是台中是我出生長大的,活了第二長時間的地方,所以這個對我來講,對於這個分享也沒有什麼答案。
洪:我最後也分享兩個,作為今天的結尾。第一個是這個問題,不是第一次聽過,第一次是演第二部作家的那位演員蔡承邑,我們要拍最後一場戲前一天晚上吃一頓飯,我們邊吃飯邊聊,也是聊我幹嘛要做這種事情,就說要拍給我們在地的小孩看之類的,他也是說跟你很類似的話。
他其實也是從小到大不斷地搬家,在搬家的過程,其實也不知道到底自己的歸屬在哪裡,所以當他接收到要演出洪醒夫這個角色的時候,也很納悶到底要怎麼去呈現,他也說他其實有羨慕這樣的狀態,而且他自己要去飾演這個角色。
第二個是,我們從第一部拍就一直不斷播映給小孩看,我們講家鄉、家庭、家族,我每一次在放映的時候,尤其是高中以下的小孩的時候,我很常在他們的回饋裡面去反省,自己在講這件事情的時候,會不會太以自己(為基準),我基本上是一個很完整的家庭長大的小孩,我爸媽就是不太管我,我可以自己去發揮,不用擔心錢的問題等等,但是其實很常我收回來的,尤其說《父親大人》,有的就沒有爸爸,他寫不出來。
所以我後來會反省,我不能這樣講,我就說那你們可以寫一個,你覺得重要的人,就不會講寫你的父親,這是我的一個反省,甚至有的寫回來之後,我看到直接很想哭,他說爸爸都會打我,他什麼時候就不見了,但是我還是好想他,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天啊,我現在想起來還是起雞皮疙瘩。
所以我意識到每個人對家的詮釋是不同的,那也反映在《吾土》裡面,為什麼我們不是那麼單向,土地有兩個面向,它是讓你留下來的,也可能是束縛你的。
這個孩子給我的回覆是,他其實很想逃離這裡,這裡所有的記憶對他而言不是什麼想留下來的地方,他只想要趕快長大、趕快離開這裡,遠離這些回憶,最好一輩子不要再想起來,所以這件事情也必須被變成我們在談家這件事情很重要的,而不是單方面的去說它有多棒,你要去愛你的家,我覺得不是這樣。
另一個想分享是去年,現在在二林高中,每一年他們升上高一一定會看第一部片《有誰要到二林去》,學校的用意其實也是想要讓他們認識洪醒夫而已,但是去年很特別,是我們放完之後,我收到一封學生寫來的信,她寫的內容是,我今天看這部影片的時候,我看到有一幕好像拍到我阿公的家,但是我不確定,因為只是大概幾秒鐘而已,我想跟你確認,它現在已經被拆掉了,可以跟你確認一下這件事情。
她手繪給我,寄一封信來。我就回她,就是說影片連結在這裡,你自己看,如果確定是,可不可以麻煩你截圖給我,然後跟我說一說你的故事,我就回信給他。隔天她就寄信來,她說我確定了,截了一張圖給我,跟她畫的一模一樣,她就跟我再詳細講。
她說這個是我阿公的家。因為二林這幾年有科學園區的開發,馬路都越來越大條拓寬,她阿公家就在那條拓寬的馬路上,所以被拆掉了。她就說,其實以前我回阿公家沒有什麼好印象,因為信仰關係跟傳統觀念,每次回到阿公家,擁有的都不是什麼好回憶。所以她連一張照都沒有拍。
但是怎麼會想到有一天,我在上課的時候,看到我阿公家突然出現在上面的時候,她突然好想念阿公的家,那個地方已經不見了。
我就覺得類似這樣的東西,就是帶著這個影像一直在收到的訊息,而我覺得這些都很真誠,尤其當他們都是學生,都還沒有18歲很稚嫩的狀態,給出了這種很真誠的回饋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如果這三部片能給他們一點點的理解,或是當他今天身邊沒有人可以去講這些話的時候,我們這些分享可以帶給他一點點的力量。
那個根就是他走到哪裡,就是他的根了,不管未來去到哪個地方,都希望他是一個能夠認可自己的人,而不是因為他出生在任何地方而感到自卑,這是我們鄉下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台灣,但是鄉下孩子與生俱來的自卑感這件事情,我希望能透過這件事情告訴他們,沒有需要這樣子,你們都可以很有力量的長大,那也是文學這件事情本身就有的力量。
我們今天只是藉由影像、語言、演出的這些展現,讓他們更容易接收到,而不是要去看文字作品,因為這件事情在現在的資訊傳遞上很困難,以上大概是我這邊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