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鑑於醫學界對於瘋癲的判定越來越寬鬆,到了19世紀末期,神經衰弱與歇斯底里已經變成了精神醫學界的主流疾病。然而,對上那些比較嚴重、而一直以來都沒有有效治療手段的重度精神疾病,當時的醫生實際上並不是很感興趣。
在當時,幾乎所有不確定的、不明的症狀,都可以冠上歇斯底里與神經衰弱的病名。而這樣的現象,同時改變了精神醫學的走向。
在當時傳統的精神醫學架構下,神經系統的生物性問題,才是導致各種精神障礙的主因。然而,這樣的解釋與理論,實際上只是替各種精神症狀提出了一個可能的理由與根源,卻不能實質上的解決患者所遭遇的問題。
也就是說,當時的精神醫學,實際上仍是找不到解決精神疾病的有效手段。
對那些患有神經衰弱症的病人而言,重要的不是生病的原因,而是如何治好這類棘手的疾病。因此,精神科醫師得絞盡腦汁的創造出一種新的療法,且這種療法不能是以往收容所使用的那些古老、沒有確切根據甚至是訴諸暴力的治療手段。
因此,當代的醫師們創造出了一種新興的治療方法,例如當時盛行的「休息治療法」(一種讓病人徹底的躺在床上進行靜養的極端手段)與「談話性治療」,也就是藉由「談話」與引導病人擺脫心因性問題的治療手段,而這類不借助以往使用物理方式治療的方法,最終演變成了一套嶄新的學派--精神分析學--也就是現代心理學的始祖。
在精神分析學(特別是知名的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的架構之下,神經衰弱與歇斯底里的重點並不在實質性的神經病變,而是心因性的問題。對這個新興的心理學來說,各種精神疾病的根源,都來自於「回憶」。
當時的精神分析學認為,這些不良的記憶如果沒有適當的宣洩出去,便會陰魂不散的盤踞在意識之上,在長久的侵蝕與堆積之後,終究會毒化人類的心智,而那些嚴重的精神疾病,在他們的眼中,就是這種「精神毒性」不斷累積下來的最終後果。
在精神分析的領域裡面,人類的「意識」與「潛意識」一直是討論的重點。
在佛洛伊德的理論之下,各種精神症狀的產生,都與潛意識與意識之間的「壓抑」和「衝突」有關。佛洛伊德認為,人的精神世界中存在著一股以潛意識控制的力量,稱之為「性力」(或譯為:力比多、驅力。簡單而言是一種來自內在的驅動力)而這種驅動人類的無意識能量,是一切心理疾患和精神問題的根本。
而佛洛伊德的理論,特別強調了這種驅力源自於「性」,也就是人類最原始的生殖慾望。
基於當年的生物學理論發展,當時的學界已經有一種傾向,認為生物存在的終極目的就是繁衍,故生物生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達到繁衍而做。實際上現代的生物學論述上,也可以看見這種學說的影子。例如一本叫做:《自私的基因》的書,就在探討類似的問題,暗示人類最大存在意義就是將基因傳遞下去。
或許是基於這樣的想法,佛洛伊德將性力歸類為人類最原始、根本的內部驅動力,並將所有行為和性衝動關聯起來,構成了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基礎。
通俗的來說,精神分析學認為,潛意識的驅力與現實社會中的各種道德規範、法律約束等互相衝突,令人類活在一個必須不斷壓抑內心慾望的環境之中。而人類為了填補那些被壓抑的慾望,就必須讓那些不被社會接受的慾望昇華,或是不斷尋找別的替代品來滿足自我。
而這些被現實文明社會扭曲的慾望,在無法排解的狀況之下,最終引發了一連串的精神異變,最終導致一個人崩潰而陷入瘋癲。
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出現,具有劃世代的意義。在當時,基本奠基於神經理論的精神醫學,一直認為,精神病患之所以表現出各種異常的行為、奇異的思考模式、無法控制的情緒,都代表著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這些人的腦出了問題--因此,精神醫學的重點始終在於腦部的病變與神經的異常。
至於那些病人表現出來的、令人費解的各種行為,只是腦出了問題的證據而已,本身並不具有任何意義。
然而,在精神分析學的理論之下,這些異常的行為,本身就是瘋癲的本質。
對精神分析學來說,所有的瘋狂,都根基於行為所內涵的意義與精神符號之上,既然如此,那麼挖掘行為背後的意義,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作為。根據佛洛伊德的理論,如何解開這些表面的線索、挖掘出病患被隱藏在內心的潛意識,才是精神分析學的重點,也是真正能解決病患問題的正道。
總體而言,精神分析學的出現,衝擊著精神醫學在傳統上對於千百種瘋狂的看法。在傳統的精神醫學理論之中,那些被視為具有生物性的劣化、在生理上功能低落的瘋子們(特別是在當時被「退化論」所認為的、那些因先祖在社會上的種種低劣行為、而遭受懲罰的血脈)在生物層面,實際上與正常人之間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但在精神分析學的世界裡面,這種疾病比起生物性的因素,更大程度上立基於意識與潛意識,也就是非物理性的心智層面。
對佛洛伊德的系統來說,所謂的瘋癲與精神失常,實際上潛伏在所有人的身體裡,只是程度上的差異罷了。對一個人來說足以毀滅其心智的心靈力量,同時也有可能造就一個不凡的文化天才。
不論如何,不管是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亦或是傳統的精神醫學,兩者都不否認,文明對人類的禁錮與造就,就像是一把雙面刃,對於各種精神上的失常,就像是文明本身的罪,無法磨滅的纏繞在全體人類的意識之上。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
而隨著戰爭帶來的傷亡及後續處理,一種新的精神疾病開始浮上檯面。在當時,有許多參戰士兵罹患了一種叫做「恐懼官能症」或著叫做「砲彈恐懼症」的疾病(這個疾病在現代有一個新的名子,叫做PTSD,即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而這個名稱的由來,是因為當時的醫生認為,這種疾病源自於砲彈的震波。
部分的醫師相信,即便肉體在外觀上沒有受到什麼損害,但在戰場上那些爆炸所造成的震波,傷害了人們的腦袋與神經系統,因此引發了許多令人費解的症狀。例如:步態不穩、無法自制的顫抖、四肢癱瘓、甚至失去記憶、心因性的失去視力等等。
不過這樣的看法,在當時並不是所有人都贊同,對於那些比較老派的精神病學家來說,這些症狀的出現不是起源於在戰場上經歷的事件,而是源自於精神醫學界的終極敵手:「退化論」。
這些傳統的精神科醫師認為,所謂的心智退化,是「不會發生在心智健全的人身上」的,在當時的觀點看來,精神疾病固然不同於傳染病,不會透過類似感染的方式影響他們所謂「健全的人」。
然而,為什麼仍然有這麼多的士兵產生如此令人費解的精神症狀呢?
對當時的醫生來說,這僅僅只是證明了,這些發病的人原本就屬於精神體質有缺陷的個體。因此,他們的崩潰與異常的行為,實際上與戰爭和高度的環境壓力無關,會出現如此病徵,僅只表示了:「這些人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然而,面對越來越多的砲彈恐懼症病患出現,精神醫學界開始懷疑,固有的理論是否真的是正確的。
在越來越多曾經奮勇向前的士兵們崩潰之後,退化論的體質觀點開始動搖。至此,精神科醫生們開始相信,不管是意志力多麼堅強的人,只要在高壓的環境下待久了,頑強的意志仍有潰堤的一日。
而這樣的觀點轉折,很大程度的扭轉了傳統精神醫學的論點與基礎。在面對這麼多疑似「心因」上的問題的同時,佛洛伊德心理學上對於精神創傷與意志衝突的解釋,似乎比起傳統的精神醫學理論更能夠詮釋砲彈恐懼症的發生。
對當時觀念有所轉變的精神科醫師們來說,當一個「正常」的人,深受充滿壓力與創傷的記憶所苦,並試著壓抑這些記憶的時候,意識上的衝突就產生了。而根據心理學的理論,意識衝突就是導致人類精神衰退,並演變成精神疾病的關鍵。
而當時那些數以萬計砲彈恐懼症患者的出現,似乎恰好證明了這個理論的正確。同時這也代表著,精神醫學在某種程度上,終於承認了各種精神疾病的產生,可能與心理因素有關。
即便如此,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之下,還是有許多人抱持著傳統心態,簡單粗暴的認為這些深受砲彈恐懼症之苦的人,不過就只是一群裝病的懦夫。
而面對這些無能、懦弱又意志消沉的人,最需要的並不是同情,而是懲罰。
在當時,因為電學科技的發展,當時的醫生開始流行用電擊的方式對患者進行「治療」。然而這種像是刑罰的治療手段,實質上與過去用暴力對待精神病患的方法和觀點上沒有任何的差異,都只是藉著治療的口號,行使單純的暴力,並且試圖令患者「放棄堅持的症狀」而已。
因為,對當時身處戰火的歐洲來說,沒有任何事情,比儘速將這些被認為是「裝病」的人送回戰場,還要來的更重要。
百年以來,精神科醫師們一直對重大的精神疾病感到悲觀,自達爾文的進化論出現開始,學界一直都抱持著化約過的退化觀點,認為這是一種不可治癒的絕症。
對當時的精神科醫生們來說,所謂的精神疾病,就是一種無可避免且無法扭轉的生物性缺失。而這樣的觀點一來可以為自己無法治癒這樣的疾病找個好理由開脫,一方面可以理所當然地宣稱,他們在社會與這些精神病人們之間築起隔離性的圍牆是正確的,但面對著進展越來越快速的20世紀醫學,這樣的想法逐漸地受到新思維的挑戰。
在20世紀初對精神醫學影響最深刻的,莫過於甫興起的微生物學,自從細菌致病的事實被發現之後,當時的醫生們開始將焦點放在細菌身上。至此,精神醫學界第一次出現了「所有的精神疾病似乎是源自一種慢性感染造成的問題」的想法。並根據這些理論開始進行許許多多的醫學嘗試。
包括替患者注入瘧疾病原體引致病人發燒(當時認為發燒才能有效殺滅細菌)、進行器官手術移除某些器官、電擊患者、認為拔除病人的牙齒可以治療精神疾病、甚至到對大腦進行極具侵略性的外科手術等等,各種現代看起來荒腔走板的療法相繼出現。
起初,這些前衛且瘋狂的手術似乎並沒有引起太多的顧忌,但社會大眾對於這些極端手術的熱情卻也沒有持續太久,到了1950年代,這些充滿侵略性的、罔顧人命的作法,很快地被當作一種新的「精神治療壓迫」而遭受撻伐。
實際上,這些手術興起的速度太快,以至於背後並沒有什麼有效的論證基礎。理所當然的也沒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這些粗暴的手段有效。
在大部分的人眼中,這些荒唐的手術,不過就和百年前對病患使用暴力治療的方法無異,儼然就是舊時代的恐怖大師、搖身一變、變成瘋狂科學家再度降臨。
很快的,社會再度對這些當初以為是劃世代醫學技術的先進療法完全失去了信心。
而隨著這股對精神醫學批判的潮流,許多控訴精神醫學對病人進行迫害的文藝作品開始出現,很快的,精神醫學的威信再度一落千丈,而這些文藝作品的出現,同時也徹底改變了社會大眾對這些針對生理器官的瘋狂手術的看法,並摧毀了精神醫學最後的尊嚴。
直至今日,這些當時認為是拯救精神病人的偉大創新手術,絕大多數已經被宣布為毫無用處的手術且禁止使用。以現代的角度看來,那些大膽的嘗試,基本上無異於罔顧人命的醫學犯罪,而鼓吹這些治療行為的醫師們,不過就是一群毫無人性的怪物罷了。
某種程度上,或許也可以說,那些對抗瘋狂好幾個世紀的醫生們,最終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