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是對好萊塢政治正確的回應
「舞台劇」如何成為本片的多重框架
Edward/Guy/Oswald有哪些層次關係
本片和<懼裂>主題有著本質的不同
如何腦洞大開聯想賽巴斯汀·史坦這個選角
好萊塢的政治正確早已走火入魔,如2025年迪士尼真人版<白雪公主>諸多爭議中對7名矮人的改編,為了怕被指為消費侏儒症演員的身體特質,經多次調整設定後,最終改以動畫製作7名矮人,反倒剝奪了這群演員本就稀缺的演出機會。關於娛樂剝削,存在強勢話語權故意操弄符號,在過去,侏儒症演員所能扮演的角色常帶有搞笑、愚昧、邪惡等負面意涵,長期下來使他們有了等同「不正常」的偏見,但若戲劇主題本就有符合他們內外特質的角色,因「正確」而刻意規避豈不更蔑視其本質可以堂而皇之的那一面,成了歧視中的歧視。
編導亞倫·辛伯格(Aaron Schimberg)在2018年與患有神經纖維瘤病的演員亞當·皮爾森(Adam Pearson)合作<劇本人生 Chained for Life>就面臨剝削的批評,因而促成<非常男人 A different Man>的誕生。由性格男星賽巴斯汀·史坦(Sebastian Stan)飾演明顯指代現實中亞當·皮爾森的角色Edward,有意冒犯好萊塢的敏感神經,而亞當·皮爾森本人則在片中「飾演」一個神經纖維瘤病患Oswald,而他的無需「飾演」也諷刺這演藝圈的怪象,戲裡戲外的對照、劇中Edward和Oswald的雙生關係,都指向價值觀的扭曲,因著外貌審美的禁忌而無法看穿皮相,藉此引發為迎合主流價值所產生更深刻的「我是誰」的自我混淆。
本片以怪異的運鏡傳達這層外界侵犯內在的操控感,比方Edward第一次看診的場景,鏡頭毫無任何意義地先是特寫某人的腳踝,再慢慢隨著小腿、大腿上移才發現說話者是誰,建立Edward與醫生相對位置的全景後,跳切Edward的單人鏡頭再突然推近(zoom in)他的表情強調(對醫生的話的)反應,不順從正常期待中敘事邏輯的運鏡方式使鏡頭像是不受控的生物,硬生生左右觀眾能看到什麼,一如世界如何形塑、影響我們的觀點。
此外通篇營造出的「舞台劇感」更將荒謬值拉滿:公寓的格紋壁紙、窗簾、枕頭與Edward(總穿著)襯衫上的格紋幾乎同款同色,象徵他背景般的存在;屋頂越演越烈的漏水指涉剝離的皮膚,以同樣的戲劇性轉折暗示這場「治癒」將是一場惡夢;當Edward和Ingrid(Renate Reinsve飾演)在餐廳吃飯,窗外往來行人無不有意無意瞥視他們,後來更有陌生男子隔窗熱情和Edward揮手招呼,像極了<微笑Smile, 2022>那類詭異恐怖片會有的橋段…….類似以上種種脫離現實的劇情,架空了電影的世界觀,後段更以「Edward」為劇名的舞台劇,則讓「治癒」後相貌堂堂、改名Guy的Edward,為了重新演出原先的自己得配戴拙劣的假體,全片劇中有劇的套環、真真假假的敘事,意在回頭批判電影外的世界正如那「虛偽的假體」,所謂愛與和平、公平正義,都只是集體群演的大戲,演的再像也不會是真實,遮掩粉飾,哪還能分辨事物的本質。
Edward動手剝除大塊掉落的皮膚,這類肉體恐怖總能溯及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經典電影<變蠅人The Fly, 1986>,只是有別於後者逐漸變成怪物,本片則是趨近外界認同的形象。皮囊,不僅承載美醜標準,還是一個人的內在隔絕外在的最後防線,「剝除」的設定代表Edward自我的破防,痛徹心扉的自剖下竟不見生命最純粹、原始的血肉模糊的樣貌,而呈現內心受到外界價值觀的同化,「蛻變」成社會喜歡的樣子,那不只是外貌變化,也包含「什麼才是成功人生」的總和;完成「進化」後的Edward改名為Guy(不作為名字時的單詞意思是「某個傢伙」,沒了獨特的個性),有女人緣、前途看好,但飄移的眼神、畏縮的動作看得出他仍是從前的Edward。
後來Guy演出Ingrid以Edward為藍本的舞台劇,對他而言也不是「扮演」而像是重活一次從前的人生,然而如今完美的面貌使他「不像」Edward,過去/現在的我的斷裂造成了他的身分錯亂。Oswald的出現使情況更加複雜,他的名字意指「God's power」,凌駕於人類既定的規範,就算外貌異於常人,也能是所謂的「人生勝利組」,Oswald與Edward截然不同的個性,說明Oswald並不是另一個Edward,而是Edward沒能過上的人生,於是當Oswald以「外貌優勢」取代Guy演出Edward,使Guy極為憤怒。
眾人針對換角一事展開爭論, Oswald興致勃勃地說:「(舞台劇中的)Edward簡直是一個我天生就該演的角色」,點出了Edward/Guy一直以來的困境:他承受外界的強行同化而無法正視自己天生特異的身分,他對換角的不滿,代表著現在的他以「正確」的方式活在這個世界的困惑:「(舞台劇中的)Edward不能是Edward嗎?為什麼他要變成情人理想化中的樣子?變成一個不是他的人?她愛他是因為他的本質,如果他改變了,他又是誰呢?」Ingrid聽後大喊:「還是同一個人!」,Guy回懟:「那是不同的人!」對他來說,過去的Edward、舞台劇角色Edward、Guy都是同一個人,但Guy「正常的外貌」反倒成了他無法自我融洽的疙瘩,同時刺激他無法接受眾人<美女與野獸>的形容, Oswald崩潰回答:「(舞台劇角色)Edward當然不是野獸,但如果我們要用<美女與野獸>作比喻,那麼讓我們都開始對自己誠實吧。」
自我混亂的Edward/Guy該以什麼身分做到誠實呢?陷入瘋狂的他在舞台劇開演時前往鬧場,被佈景嚴重壓傷四肢得打上厚重石膏,只能冷靜下來的Guy旁觀著舞台劇洽談改編電影、像是一個奇怪的「第三者」處在Oswald和Ingrid的戀情中,他像是被動的觀眾將自我投射於眼前的男主角(Oswald)身上,逐漸認同那是他再也無法、但本應是他該擁有的人生,於是復健師詆毀Oswald便等同詆毀了他,引發突如其來的暴力,身陷囹圄將他從那些集體價值抽離出來,任憑光陰虛度,出獄後再次和Oswald、Ingrid相遇, Oswald一句:「老友,你一點都沒變」,Edward/Guy直視鏡頭的尬笑滄桑且陰沈。
許多評論將本片和<懼裂 The Substance, 2024>相提並論,然而<非常男人>遠不只容貌焦慮,而是關於成為「我」而非社會要我們扮演誰,尤其遠在「標準」之下的人們又該如何自處。而賽巴斯汀·史坦這個有趣的選角,也能據此腦洞大開延展意義:他以影集<花邊教主 Gossip Girl>的紈褲子弟嶄露頭角、在2024<狂人法則 The Apprentice>飾演川普,在本片中Edward變成Guy後變成了當紅的房地產仲介,擷取他銀幕形象中所有「成功」的符號;也不能不提讓賽巴斯汀知名度大開的酷寒戰士,這個受到九頭蛇控制的恐怖份子不像美國隊長是以正義之名接受改造,在本片中Edward接受治療的段落像是對應美國隊長的人體實驗─酷寒戰士(因其演員賽巴斯汀而與Edward產生連結)像是終於以輾轉而隱晦的方式獲得了正義之名,然而Edward變成Guy後卻像酷寒戰士(入獄時半長髮造型,是冬兵無誤啊)一樣成為反英雄般的角色。
「他們嘲笑我,乞求我露出真面目,只是為了當我這麼做時,他們可以恐懼地轉過頭去」這段Edward的自我書寫,最初肯定是基於外貌,但人們的恐懼更可能是因為無法面對「拒絕扮演」的誠實,那些敢於活成自己的人成了一面鏡子,照出了世界的殘疾,人們再也無法逃避那些矯枉過正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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