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卷三　雜篇-外物

一、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化而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

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睯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

2. 注釋

1. 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不可依賴，無法確保其穩定性。

2. 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歷史上忠臣或執政者的悲慘下場，如商代的比干因忠言被紂王剖心，箕子裝瘋以避禍。

3.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君主皆希望臣子忠誠，但忠言未必能被信任，反而可能遭禍。

4. 伍員流於江：伍子胥因忠於楚國，被逼流亡吳國，最終被吳王夫差所殺。

5. 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化而為碧：春秋時期的賢臣萇弘被誣害後，傳說其血變為碧玉。

6. 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父母皆希望子女孝順，但孝順不一定代表真正的愛。

7. 孝己憂而曾參悲：孝己因過度孝順而憂傷，曾參的孝行亦帶來悲哀。

8. 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比喻外在環境的互動會產生變化，如摩擦生熱、金屬遇火熔化。

9. 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陰陽運行失衡，則天地動盪不安。

10. 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異常現象的發生，如雷霆交加、水中生火，甚至焚燒大樹。

11. 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形容人在困境中，無法逃脫兩難的局勢。

12. 螴蜳不得成：螴蜳，指昆蟲蛻變受阻，象徵事物無法順利發展。

13. 心若縣於天地之間：內心懸浮於天地之間，無所依歸。

14. 慰睯沈屯：慰睯，安慰與觀望；沈屯，形容事情困頓停滯。

15. 利害相摩，生火甚多：利益衝突導致矛盾不斷，如摩擦生火。

16. 眾人焚和：群眾因紛爭而燒毀和平。

17. 月固不勝火：月光微弱，無法與烈火相抗。

18. 僓然而道盡：「僓然」指崩潰倒塌，形容大道的終結或無法傳承。

3. 白話文

外在的事物無法依賴，因此歷史上有龍逢被誅殺、比干被害、箕子裝瘋、惡來被殺，甚至桀與紂的滅亡。君王希望臣子忠誠，但忠誠不一定會被信任，因此伍子胥被迫逃亡，萇弘含冤而死，他的血據說三年後變成碧玉。父母希望子女孝順，但孝順不一定代表真正的愛，例如孝己憂心忡忡，曾參因孝道而感到悲傷。

當木材相互摩擦便會燃燒，金屬遇火則會熔化。當陰陽運行錯亂，天地便會陷入劇烈變動，於是出現雷電交加、水中生火的異象，甚至焚燒大樹。人有時會陷入極大的憂患，無法找到出路，如同蟲子蛻變失敗，停滯不前，心中懸而不定。當利益衝突加劇，矛盾四起，最終導致爭鬥與毀滅。就像月光再亮也無法勝過烈火，最終一切崩潰，大道消亡。

4. 總結

這段話反映了人世間的矛盾與無常：忠臣不一定得到信任，孝子未必受到愛護，天地間的自然運行亦充滿變數。當利害關係交錯時，人心陷入困境，爭端無法避免，最終導致毀滅。這正是莊子思想的一部分——世事無常，人無法掌控外物，唯有超越這些對立，才能真正與道合一。

二、

1. 原文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遊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2. 注釋

1. 貸粟：借糧食。

2. 監河侯：掌管河道的地方官。

3. 諾：表示答應。

4. 邑金：指封邑的賦稅或俸祿。

5. 忿然作色：生氣地變了臉色。

6. 車轍：車輪壓出的痕跡。

7. 鮒魚：鯽魚。

8. 東海之波臣：指鮒魚原本生活在東海，以臣子自稱。

9. 斗升之水：比喻少量的水。

10. 南遊吳、越之王：前往南方遊說吳、越兩國的國君。

11. 激西江之水：調動西江的水流。

12. 常與：指原本生存的環境。

13. 枯魚之肆：賣乾魚的店鋪。

3. 白話文

莊周家境貧困，於是前往監河侯家借糧。監河侯說：「好啊！等我領到俸祿後，就借你三百金，如何？」莊周聽後，臉色一變，憤怒地說：

「昨天我路過時，聽到有人在路中呼救。我回頭一看，發現是一條困在車轍裡的鮒魚。我問牠：『小鮒魚啊，你怎麼會在這裡？』鮒魚回答說：『我是東海的魚，請問你能給我一點水救救我嗎？』我說：『好啊！我正準備到吳國、越國遊歷，等我說服國王，引西江的水來迎接你，可以嗎？』

鮒魚聽了之後，立刻變了臉色，憤怒地說：『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環境，現在已經快渴死了，只要一點水就能活下來！你卻說要調來整條大江的水，這還不如乾脆現在就把我送到賣乾魚的店鋪去算了！』」

4. 總結

這則寓言說明：「遠水救不了近火」，即事情急需解決時，遙遙無期的承諾毫無用處。莊周以鮒魚求水的比喻諷刺監河侯，他並不是真的願意幫助，而是用遙遠的承諾來敷衍，使人無法及時解困。這也反映了世間常見的虛假應允和拖延承諾的現象。

三、

1. 原文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騖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腊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

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2. 注釋

1. 任公子：指一位擅長釣魚的隱士。

2. 大鉤巨緇：指極大的魚鉤與粗壯的釣線。

3. 犗：指被閹割過的公牛，這裡作為釣餌。

4. 蹲乎會稽：在會稽（今浙江一帶）靜靜守候。

5. 投竿東海：將釣竿投入東海。

6. 期年：整整一年。

7. 錎沒而下：鉤沒入水中。

8. 騖揚而奮鬐：大魚狂奔躍起，揮動魚鰭。

9. 聲侔鬼神：聲音震撼天地，如同鬼神呼嘯。

10. 憚赫千里：威勢震懾千里之外。

11. 離而腊之：把魚切割並風乾保存。

12. 河以東，蒼梧以北：指中國東部與南方地區。

13. 厭：滿足、享受。

14. 輇才：淺薄之才。

15. 諷說之徒：指靠遊說為生的人。

16. 揭竿累：指用小竿釣魚。

17. 趣灌瀆：在小溪中釣魚。

18. 守鯢鮒：只顧著捕捉小魚（鯢、鮒指小魚）。

19. 飾小說以干縣令：用小聰明去討好小官。

20. 大達：指遠大的目標或成就。

21. 經於世：立足於世，影響深遠。

3. 白話文

任公子製作了巨大的魚鉤和粗壯的釣線，用五十頭閹牛當作魚餌，在會稽潛心等待，將釣竿投向東海，日復一日地釣魚，整整一年都沒有釣到。直到有一天，一條巨大的魚吞下了魚餌，將巨鉤拖入深海，激烈地掙扎翻騰，白色的浪濤如山一般，海水震盪，發出的聲音猶如鬼神嘶吼，聲勢驚動千里之外。任公子終於釣到了這條魚，將其剖開、風乾，從黃河以東到蒼梧以北的人，無不為此魚感到滿足。

後來，世上那些淺薄之才與巧言令色之徒，聽說此事後紛紛驚訝傳誦。那些只會用小魚竿、在溪流裡釣魚、專注於捕捉小魚的人，是不可能釣到大魚的；同樣地，那些只懂得用花言巧語去討好小官吏的人，也無法達成偉大的事業。因此，從來沒有人真正理解任氏家族的風範，而他們的精神與世俗格格不入，距離真正的成功也就越來越遠了。

4. 總結

這篇寓言透過釣魚的比喻，說明了「志向的高低決定成就的大小」這一哲理。任公子用巨大的魚鉤和餌料釣魚，雖然經過一年的等待，最終卻獲得了一條無與倫比的大魚。而一般人只顧著在小溪裡捕捉小魚，最終注定與大魚無緣。這反映出人生的格局與眼界，只有那些目標遠大、願意耐心等待的人，才能獲得真正的成功。

同樣，那些只會靠小聰明去取悅小官吏的人，與真正的「大達」之道相去甚遠。這篇寓言是對庸碌之人的諷刺，也是對那些不甘於平庸、願意追求卓越者的鼓勵。

四、

1. 原文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2. 注釋

1. 儒：此處指讀書人，特指儒家學者。

2. 《詩》、 《禮》：指《詩經》和《禮記》，是儒家經典。

3. 發冢：指挖掘墳墓。

4. 大儒臚傳：大儒（有名望的儒者）大聲傳令。

5. 東方作矣：東方天亮了，表示開始行動。

6. 裙襦：指衣物，未解裙襦形容屍體衣物仍完整。

7. 口中有珠：古代某些人死後會在口中含珠，象徵富貴。

8. 《詩》固有之曰：引用《詩經》的內容來證明行動的正當性。

9. 『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意為生前不行善積德，死後含珠又有何意義？

10. 接其鬢，壓其顪：固定住屍體的鬢髮與額頭，以便取珠。

11. 金椎控其頤：用金屬製成的工具撬開下巴。

12. 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小心剖開臉頰，不傷及口中的珠子。

3. 白話文

儒生們按照《詩經》和《禮記》的規範，開始挖掘墳墓。大儒大聲宣布：「天亮了，該怎麼辦？」小儒回答：「屍體的衣物還未解開，嘴裡含著一顆珠子。《詩經》中早已說過：『青青的麥子，生長在山坡上。生前不曾布施，死後含珠又有什麼意義？』」於是，他們輕輕地扶住屍體的鬢髮，按住額頭，再用金屬工具撬開下巴，小心翼翼地剖開臉頰，確保不傷到口中的珠子。

4. 總結

這段話以荒誕的語氣，諷刺了儒生假借經典的名義來行不義之事。表面上，他們引經據典，以《詩經》的道理來合理化挖墓取珠的行為，實際上卻是在進行盜墓的勾當。這種行為顯示了儒家學者的偽善，他們一方面強調道德與禮儀，一方面卻不擇手段地追求財富。這種對比揭示了當時儒者道貌岸然、言行不一的問題，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

五、

1. 原文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2. 注釋

1. 老萊子：春秋時期的隱士，主張避世而不入仕。

2. 出薪：砍柴。

3. 仲尼：孔子的字，指孔子本人。

4. 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形容孔子行走時先昂首挺胸，後來才微微彎腰傾聽，表現出他的謹慎與禮儀。

5. 視若營四海：看起來像是在為天下奔走操勞。

6. 丘：孔子的名，孔丘。

7. 躬矜：自我矜持，自命不凡。

8. 容知：顯露聰明才智。

9. 蹙然改容：神色凝重地改變表情。

10. 業可得進乎：意指是否可以繼續修習道業。

11. 驁萬世之患：放縱自己的行為，可能會給後世帶來禍患。

12. 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是在固執於狹隘的想法，還是缺乏遠見？

13. 惠以歡為驁：將自己的快樂當作放縱。

14. 終身之醜：最終會讓自己蒙羞。

15. 中民之行進焉耳：只是普通人的行為，並非真正的聖賢之道。

16. 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與其讚美堯而批評桀，不如將二者都忘卻，不再妄加評論。

17. 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反思自身，沒有不受損的，任何行動都可能帶來禍患。

18. 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聖人往往猶豫再三，才決定行動，每一次成功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

19. 奈何哉其載焉終矜爾！：為何還要帶著這種矜持與自負呢？

3. 白話文

老萊子的弟子外出砍柴，途中遇見了孔子，回來後告訴老師說：「剛才我看到一個人，他舉止講究，走路時先昂首挺胸，然後才微微彎腰傾聽，神情好像在為天下奔走操勞，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子弟。」老萊子聽後說：「這是孔丘，去把他叫來吧！」

孔子來到後，老萊子對他說：「丘啊！放下你的自負與炫耀聰明，這樣才是真正的君子。」孔子聽後，恭敬地行禮退下，神情嚴肅地請教：「我應該如何精進學問呢？」

老萊子回答：「如果你不忍讓自己受一時的傷害，卻因此給萬世留下禍患，那是因為固執狹隘呢，還是缺乏遠見呢？把自己的快樂當作放縱，最終只會讓自己蒙羞。這只是普通人的行為，不是聖賢之道。與其讚美堯帝、批評桀王，不如徹底忘卻這些評判。反思自己的言行，沒有不會受傷的，任何行動都可能帶來問題。聖人總是猶豫再三才決定行動，每一次成功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為何你還要帶著那種自負與矜持呢？」

4. 總結

這則寓言故事描述了孔子向老萊子請教，卻被指責過於矜持與自負。老萊子認為，真正的君子不應該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而是應該謙虛內斂，避免自負與驕傲。他還批評孔子對世事過度執著，認為聖人應該跳脫世俗評判，不該執著於讚美或批評歷史人物，而是應該淡然處世。這段話帶有強烈的道家色彩，主張「無為而治」、順應自然，不應該過度干涉世事，也反映了道家對儒家積極入世態度的批判。

六、

1. 原文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鑽而無遺筴。

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2. 注釋

1. 宋元君：戰國時宋國的君主。

2. 被髮闚阿門：披頭散髮，從側門偷看。

3. 宰路之淵：一個深潭，可能是神話傳說中的地方。

4. 清江使河伯之所：河伯派來管理清江的神靈。

5. 漁者余且：名叫余且的漁夫。

6. 令余且會朝：命令余且次日早朝報告。

7. 白龜：白色的大龜，在古代被視為神物。

8. 刳龜：剖開龜殼。

9. 七十二鑽而無遺筴：在龜甲上鑽了七十二個卜兆，但沒有一個是不完整的，意指占卜結果極為清楚。

10. 仲尼：孔子的字，指孔子本人。

11. 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神龜能夠向宋元君托夢，卻無法避開漁網。

12. 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神龜的龜甲能夠清晰地顯示卜兆，卻無法逃脫被剖開的命運。

13. 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智慧也有其極限，神靈也有無法掌控的事情。

14. 雖有至知，萬人謀之：即使有至高的智慧，也抵不過眾人的計謀。

15. 魚不畏網而畏鵜鶘：魚對網沒有警覺，卻會害怕水鳥（鵜鶘）。

16. 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放棄小智慧，大智慧才能顯現；拋棄狹隘的善，才能真正達到至善。

17. 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嬰兒出生時沒有老師，卻能學會說話，因為他處於會說話的環境中。

3. 白話文

宋元君半夜夢見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從側門偷看，對他說：「我是來自宰路之淵的神靈，負責清江，是河伯派遣的使者。現在漁夫余且捕到了我。」宋元君驚醒後，找人解夢，占卜者說：「這是神龜顯靈。」元君問：「有個叫余且的漁夫嗎？」左右回答：「有。」元君便命令他次日早朝。

第二天，余且來到宮廷，元君問：「你昨天捕到了什麼？」余且回答：「用網捕到了一隻白色的大龜，直徑有五尺。」元君說：「把這隻神龜獻上來。」龜送到宮中後，元君猶豫不決，一會兒想殺它，一會兒想放生。最後，他決定占卜，卦象顯示：「殺龜以占卜，吉祥。」於是剖開神龜，在龜甲上鑽了七十二個卜兆，結果沒有一個是不完整的，顯示出非常清晰的卜兆。

孔子聽聞此事後說：「這隻神龜能夠託夢給宋元君，卻無法躲過漁夫的捕網；它的龜甲能夠提供清晰的占卜結果，卻無法躲避被剖腹的命運。這說明，智慧也有困境，神靈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即使擁有至高的智慧，也無法抵擋眾人合謀的計策。魚不害怕漁網，卻害怕水鳥，這說明它的認知有局限。只有放下小聰明，大智慧才能顯現；拋棄狹隘的善念，才能真正達到至善。嬰兒剛出生時沒有老師教他說話，但因為他身處會說話的環境中，自然而然就學會了。」

4. 總結

這則寓言通過神龜的遭遇，探討智慧的局限性。神龜能夠向宋元君托夢，顯示神靈的能力，但卻無法躲避人類的捕捉與殺害，說明即使擁有智慧或神力，也未必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孔子透過這個故事，強調了「小知與大知」的對比，指出局限於小聰明，反而會讓自己陷入困境，唯有超越狹隘的智慧，才能真正看清世界。此外，他也認為知識的獲取來自環境影響，正如嬰兒學會說話，是因為與會說話的人相處，而非刻意學習而來。這與道家的「順應自然」思想相符合，強調應該放下執念，順勢而為，才能達到真正的智慧與自由。

七、

1.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2. 注釋

1. 惠子：即惠施，戰國時期著名的哲學家，與莊子是朋友，經常進行辯論。

2. 子言無用：「你的言論沒有實際用途。」惠子認為莊子的思想空泛，沒有實際價值。

3. 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只有理解無用，才能真正討論有用。」莊子認為「無用」與「有用」是相對的，應該從更高的層次來理解兩者的關係。

4. 夫地非不廣且大也：「大地不是不寬廣嗎？」莊子舉例說明世界很大，但人實際上只需站立的一小塊地方。

5. 容足耳：「只是容納腳步的地方而已。」人真正需要的空間很小。

6. 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如果把腳下的地挖空，使人墜入地底的黃泉（地下世界）。」

7. 人尚有用乎：「這時候，人還有什麼用處嗎？」莊子用極端情境來說明，有時候「有用」反而帶來毀滅。

8. 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因此，無用的作用就顯而易見了。」莊子點出，無用本身也是一種價值。

3. 白話文

惠子對莊子說：「你的言論沒有實際用途。」

莊子回答：「只有真正理解『無用』，才能談論什麼是『有用』。大地這麼廣闊，但人所需要的只是一塊能站立的地方。如果我們把腳下的地挖空，讓人掉進地下深淵，那麼這塊地對人來說還有用嗎？」

惠子回答：「沒有用了。」

莊子說：「那麼，無用的價值不就很明顯了嗎？」

4. 總結

這段對話展現了莊子「無用之用」的哲學思想。惠子認為莊子的言論沒有實際價值，而莊子則反駁說，理解「無用」才能真正理解「有用」。莊子舉例說明，大地雖然廣闊，但人實際上只需一小塊空間。如果人腳下的地面崩塌，這塊「有用」的地就變得「無用」了，甚至變成了危險的存在。因此，莊子強調，有時候「無用」才是真正的「有用」，就像大樹的枝葉茂盛，雖然不能直接用來做木材，但正因為如此，它才能長壽，為人提供陰涼。這種思想體現了道家的智慧，即順應自然，不執著於功利，而是看到事物更深層次的價值。

八、

1. 原文

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豨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2. 注釋

1. 遊：此處指的是精神上的自由與超然，而非單純的遊玩。

2. 流遁之志，決絕之行：「隨時而變、不執著的心志，決然離去的行動。」指達到無拘無束、自由而不執的境界。

3. 至知厚德：「最高的智慧與深厚的德行。」指真正的智者與道德高尚之人。

4. 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像墜落而無法回轉，像烈火奔馳而不回頭。」形容無法挽回的變化，強調順應時勢，不留戀過去。

5. 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即使曾經是君臣關係，那只是時勢所致，世代變遷，便無需因過去的身份而自輕自賤。」強調時勢無常，人應超然於世俗身份。

6. 至人不留行焉：「真正通達的人，不會在一地停留。」意指聖人無所執著，隨時勢變化而行動。

7. 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崇尚古代而輕視當代，是一般學者的習氣。」莊子認為，真正的智者不應拘泥於古今之別，而是順應當下。

8. 豨韋氏之流：「指固守傳統、墨守成規的人。」豨韋氏本指製作皮革的工匠，引申為守舊派。

9. 孰能不波：「誰能不被時勢所動搖？」莊子認為世人多受環境影響，難以真正做到自持。

10. 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只有達到至人境界的人，才能在世間自由行動而不偏執，順應世人而不迷失自我。」這是莊子對理想人格的描述。

11. 彼教不學，承意不彼：「他們順應自然而不受傳統教條約束，領悟真意而不執著於他人意見。」這裡強調了道家思想的自由性與個體悟道的重要性。

3. 白話文

莊子說：「一個人如果具備『遊』的能力，那他還能選擇不遊嗎？而如果他不具備『遊』的能力，那又怎麼能夠自由遊行呢？那些隨勢而變、不執著於世事的人，他們決然遠離塵世，這樣的行為，不正是最高智慧與深厚德行的體現嗎？

一旦時勢變遷，他們便不會再回頭，就像墜落而無法回轉的東西，或者像熊熊燃燒的烈火無法回顧。即使曾經有君臣關係，那也只是時勢所致，一旦時代更迭，他們不會因過去的身份而感到自卑。所以說，真正通達的人，不會執著於任何事物，也不會停留不前。

崇尚古代、輕視當代，是一般學者的習氣。如果用那些固守舊習之人的眼光來看待當今世界，那麼誰能不被時勢動搖呢？唯有達到『至人』境界的人，才能在這個世界上自由行動而不偏執，順應世人而不迷失自我。他們不受傳統教條束縛，而是直接領悟道理，而不執著於世俗的標準。」

4. 總結

這段話體現了莊子的「逍遙遊」思想。他認為，真正的智者應該能夠超脫世俗，不受時代變遷的影響，而是順應變化，自由自在地遊於世間。莊子批評了那些崇尚古代、貶低當代的學者，認為這種態度只會讓人陷入無謂的執著。唯有至人才能在順應環境的同時，保持自我，不受世俗束縛，這正是道家所追求的「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

九、

1. 原文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

2. 注釋

1. 徹：通達、暢通無阻。

2. 顫：嗅覺靈敏的意思，指鼻子的通達。

3. 哽：阻塞、堵住。

4. 跈：溢出、漫溢，引申為混亂。

5. 物之有知者恃息：有智慧的生命依賴呼吸而生存。

6. 不殷：不穩固，不豐厚。

7. 天之穿之，日夜無降：天地運行不間斷，日夜不停。

8. 胞有重閬：「胞」指身體，「重閬」指多層門戶。比喻人的身體有阻礙，使心靈難以通達。

9. 心有天遊：心靈若能通達天地，則無拘無束。

10. 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房屋若擁擠不透氣，就容易讓婆媳爭吵。

11. 六鑿相攘：「六鑿」指耳、目、口、鼻、心、意，若不通達，則彼此衝突，內心混亂。

12. 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即使是山林那樣的清靜之地，也難保人心不受影響，連神靈都無法掌控。

3. 白話文

眼睛通透則明亮，耳朵通透則聰慧，鼻子通透則嗅覺靈敏，嘴巴通透則能辨別甘味，心靈通透則能理解事理，而理解事理的極致則是德行。凡是道理，都不應該被阻塞，若被阻塞，就會導致壅塞；壅塞不解，就會導致混亂，而混亂會帶來各種禍害。

有智慧的生物依賴呼吸存活，若呼吸不順暢，並非上天的錯。天地運行時日夜不停，從不阻塞，但人卻總是去堵塞自己的出口，使自身受困。人的身體有多重障礙，使內心難以通達天地。如果房間太擁擠，就會讓婆媳爭吵；同樣地，心靈若不能與天地相通，就會讓六種感官彼此衝突，使內心陷入混亂。即便是山林丘壑那樣清靜的地方，也未必能讓人的心靈真正平靜，甚至連神靈都難以控制。

4. 總結

這段話說明了「通達」與「阻塞」的對比，莊子認為萬物的運行應該順暢無阻，無論是身體的感官、內心的思維，還是天地的運行，都應當保持通透。一旦阻塞，便會導致混亂與痛苦。莊子還進一步指出，心靈應該「遊於天地」，不要被狹隘的世俗所困，否則就像擁擠的房間一樣，容易引發衝突與煩惱。這與道家所強調的「無為而通」的思想相一致，強調了自由、通達的重要性。

十、

1. 原文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2. 注釋

1. 德溢乎名：德行超過了名聲，指真正有德之人未必會刻意追求名聲。

2. 名溢乎暴：名聲過於彰顯，則容易導致橫暴。

3. 謀稽乎誸：計謀往往因欺詐而受阻。

4. 知出乎爭：知識與聰明往往來自於爭論與競爭。

5. 柴生乎守：柴薪因守護而增長，隱喻秩序與安定的作用。

6. 官事果乎眾宜：政府事務的成就取決於是否符合大眾的需求。

7. 草木怒生：「怒生」指草木旺盛生長。

8. 銚鎒：農具，指鋤草與修整的工具。

9. 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然：草木能夠長成一半以上，但人們並不清楚其生長的根本原因。

3. 白話文

德行高尚之人不會刻意追求名聲，但名聲一旦過於顯赫，反而容易導致專橫暴虐。計謀如果帶有欺詐成分，往往會受到阻礙，而智慧與知識則是在爭論與競爭中誕生的。薪柴之所以能夠累積，正是因為有人守護，政府事務要取得成功，必須符合大眾的利益。

在春雨適時降臨時，草木便會蓬勃生長，這時農夫開始使用鋤頭與鐮刀整理田地。草木的成長通常已經超過一半了，但人們卻不一定能完全理解它們生長的奧秘。

4. 總結

這段話探討了道與名、智與爭、秩序與發展之間的關係。莊子認為，真正的德行不應該被外在的名聲所束縛，而過度追求名聲反而可能帶來暴虐與欺詐。同時，智慧雖然源於爭論，但若過度爭競，可能反而導致混亂。此外，他以草木生長為例，說明萬物的自然運行往往超越人的理解，強調了順應自然與無為而治的道家思想。

十一、

1. 原文

靜然可以補病，眥搣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

2. 注釋

1. 靜然可以補病：保持安靜能夠幫助治癒疾病。

2. 眥搣可以休老：指放鬆身心可以減緩衰老。

3. 寧可以止遽：「寧」指安寧，可以用來停止匆忙與焦躁。

4. 勞者之務：這些方法是勞累之人的追求。

5. 佚者：指閒適無憂的人。

6. 駴天下：使天下驚異。

7. 神人未嘗過而問焉：神人不會來詢問這些凡俗之事。

8. 駴世、駴國：同樣指驚動世人、國家的行為。

9. 小人所以合時：小人總是順應時勢，隨波逐流。

3. 白話文

安靜能夠調養身體，使人恢復健康；適當地放鬆身心，可以延緩衰老；內心平靜，可以減少慌亂和焦躁。然而，這些都是勞苦之人的追求，對於閒適無憂之人而言，這些問題根本不曾存在。

聖人所做的事驚動天下，但神人從不會來詢問這些事；賢人驚動世人，但聖人不會過問；君子的行為讓國家震動，但賢人並不會過問；而小人為了迎合時勢所做的事，君子也不曾關心。

4. 總結

這段話探討了「不同層次的人關心的問題不同」的道理。對於普通人而言，健康、長壽、平靜是重要的目標，但對於閒適無憂的人，這些問題根本不存在。同樣地，聖人、賢人、君子、小人所關心的層面各有不同，低層次的人可能對高層次的行為感到驚異，但真正達到更高境界的人，反而不會關心這些低層次的問題。這體現了莊子對「超然物外」與「無為而治」的思想。

十二、

1. 原文

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天下，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諸侯弔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2. 注釋

1. 演門：地名，古代某地的稱呼。

2. 毀：指喪服期間的極端哀傷行為，如刻意傷害自己來表達孝心。

3. 爵為官師：因為極端孝行被授予「官師」的職位。

4. 堯與許由天下：堯想讓位給許由，許由卻逃避不接受。

5. 湯與務光天下：商湯想把天下讓給務光，務光反而生氣。

6. 紀他：傳說中的賢者。

7. 帥弟子而踆於窾水：帶領弟子投水自盡。

8. 諸侯弔之三年：諸侯哀悼他們三年。

9. 申徒狄因以踣河：申徒狄因此也跳入黃河自盡。

3. 白話文

在演門這個地方，有人因為親人去世，過度悲傷，以極端的孝行聞名，被封為「官師」。結果他的同鄉也紛紛效仿，導致一半的人因過度哀毀而死去。

堯想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卻選擇逃避；商湯想把天下讓給務光，務光卻勃然大怒。紀他聽說這些事後，帶領弟子投水自盡，諸侯為他們哀悼了三年。而申徒狄受到影響，也跳入黃河而亡。

4. 總結

這段文字透過極端的事例來諷刺世人的執念，莊子認為這些人對名譽和道德的追求已經走向極端，反而成為一種「不自然」的行為。無論是因喪親而自殘，還是因不接受王位而憤怒，這些行為都表現出對世俗價值的過度執著，與莊子提倡的「逍遙無待」相悖。他強調真正的智者應該順應自然，不被世俗的名利、榮辱所束縛，而不是走向極端，甚至犧牲生命。

十三、

1. 原文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2. 注釋

1. 荃：泛指漁網，捕魚的工具。

2. 蹄：指捕兔的機關或陷阱。

3. 言者所以在意：言語的目的是為了傳達思想。

4. 得意而忘言：當真正理解了思想，便不需要再執著於言語的表達。

5. 忘言之人：能夠超越言語限制，直接領悟道理的人。

3. 白話文

漁網的作用是用來捕魚的，一旦抓到了魚，網就變得無關緊要；陷阱的目的是為了捕兔，一旦捕到了兔子，陷阱就可以被遺忘。同樣，言語的作用是為了傳達思想，一旦領會了其中的意義，便可以不再執著於言語的表達。我該到哪裡去尋找一個能夠忘卻言語而直接領悟道理的人來與他對話呢？

4. 總結

莊子在這裡闡述「得意忘言」的思想，強調言語只是傳達思想的工具，而不應執著於語言本身。他認為真正智慧的人應該超越語言的限制，直接領悟道的本質，而不是拘泥於言辭的表達。這與他「無為自然」的哲學相契合，提倡直觀的領悟，而非僅僅依賴言語來獲取知識。這種觀點也與禪宗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有相似之處，強調內在的體悟勝過外在的語言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