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片作者:ChatGPT
跟我一樣走過前數位時代、前網路時代的「古人」們,一定經歷過這樣的事情。讀了一篇論文,想要知道到底裡面的一個點、一個實驗的詳細內容,結果照著參考文獻(Reference)去查,發現參考文獻裡面提到時,引用了另一篇參考文獻。
對現在的人來說,這整個過程可能只是動動手指+上網求檔;但是在前數位+前網路時代,這可能牽涉到造訪多次圖書館+館際合作!這使得很多「老人家」現在在電腦裡面常常塞滿檔案,因為被當年的經驗導致的PTSD給牽制住,總覺得有檔案有安心啊。
為什麼要講這件事呢?
因為,隨著AI出世,很快就被發現AI有「幻覺」。
什麼是AI的「幻覺」呢?就是有人發現,AI會胡扯,說出不存在的事實。於是,很快的,所有的AI都出現了「免責聲明」:AI可能會出錯,請小心求證。
雖然所有的AI都有這樣的聲明,但是人類心甘情願被AI「藂康」的事情還是愈來愈多。
今年五月,《芝加哥太陽報》和《費城詢問報》刊登了「夏季書單」,裡面的15本書只有5本是真的。早在2023年,《運動畫刊》就被發現文章中有不存在的作者。
最近,葉高華老師在一個學生的論文後面,發現了自己從沒寫過的學術論文。
我問了AI本尊,它說這是因為它被訓練來模仿語言風格和格式,也包括學術寫作;當使用者要求它提供若干筆相關的參考文獻,但是它查不到真實資料時,它就會進行「合成」:根據常見作者、常見期刊與標準格式進行組合,但無法保證其真實性。
也就是說:AI無法告訴我們「查不到」,於是它就「捏造」了幾個。因為這些「空氣參考文獻」格式正確,所以如果不查證的話,一般人很難發現問題。
但是,「引用文獻前應查證」本來就是學術寫作最基本的責任。
從前數位、前網路時代走過的我,除了前面提過的「Reference的Reference的Reference」那樣「勞民傷財」的經驗以外,我也遇過在查參考文獻時,發現作者提供的參考文獻有誤。
有寫錯頁碼的,通常這種情況還有救,因為大概在同一本期刊裡。所以通常我會翻翻看有沒有在別的地方。
有寫錯作者的,通常如果是查期刊的卷、期、頁碼,寫錯作者的不會造成干擾,只是會在事後覺得,唉,這個作者到底在幹嘛啊?
但是如果是寫錯期刊名稱或年份,通常在前數位、前網路時代就沒救了。茫茫書海,要去哪裡找啊?
這樣的錯誤多嗎?在那個時代,我也遇到過不少次,但是我不知道算不算多...
對照之下,現在只要動動手指,就可以查核,實在是沒有理由不做啊。
那麼,為什麼不做呢?
從根源上說,因為AI提供的資訊,是所謂的「九分真、一分假」的資訊。這樣的資訊,會讓我們覺得它看起來大致合理、與既有的認知相符,於是人們就會輕易接受,不願意花時間去仔細檢查細節。這個現象,叫做「認知吝嗇」(cognitive miser)。
另外,當這九分真與我們的觀點契合時,我們常常會連剩下的一分假都一併接受。這就是很常見的「認知偏誤」(confirmation bias)。
再來是,因為AI的語氣通常都很有自信(不像我,常常都寫「可能是」),加上格式合理、邏輯清楚、結構完備,所以這又會造成一種權威感,於是就產生了「服從權威謬誤」。
當然,我們習慣仰賴工具,而不是批判工具,這也會進一步推波助瀾(不相信的話幹嘛查呢?)。
但是,回到最核心的問題來看:不管是學術寫作與否,我們本來就不應該捏造資訊;所以,如果要說誰誰誰講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基本要做的事不就應該是「先查證再引用」嗎?
歸根結底,不這麼做的原因,其實就是「懶」。懶得查證、懶得看原文。
而AI其實並沒有讓我們變懶,只是讓我們變得「更」懶而已。
我個人很喜歡用AI、天天用AI,我的感想是,只要懂得查證、思考、反省,AI可以成為人類的超級助理。
我之前曾經提出,AI會讓「假會」這個現象變得更嚴重。當時我也說了,「假會」這個現象其實一點都不新穎,還沒有AI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會認為,自己看完說書頻道或podcast就等於看完這本書了,然後就可以「驕其妻妾」,上網炫耀。
那麼,老師要怎麼做呢?
其實,學術訓練的關鍵不是工具,而是態度。不要說是查文獻了,就算是做實驗,我也聽過有人可以「畫」出實驗結果的,所以最重要的是態度。
但是,態度不是用嘴巴說說就可以的(所以我覺得那些學倫課有點太多),而是花時間陪出來的。
老師要以身作則,自己查證文獻的真實性;學生交來的報告,要仔細批改、仔細查證引用資料。
有錯,要指出錯誤;如果犯的是事先已經警告過的問題,一定要處置。
其實,現在要查參考文獻有沒有問題,已經比從前要簡單太多了。只要把檔案丟給AI,請他提供參考文獻的連結,接下來老師就一個一個點就好囉。
所以,《芝加哥太陽報》的夏季書單以及葉高華老師看到的學生論文,為什麼會出問題,基本上來說就是「該做的事沒有做」。
當然,現實的的教學現場,老師常會遇到力不從心的情形。
例如,老師希望修課人數可以不要那麼多,但是學校考量成本,覺得老師應該可以多收、多收、再多收;另外,以大學來說,老師也不可能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上課跟改作業,因為還要有發表,不然教師評鑑可能會無法通過、更不要提升等;最後,學生可能也不認為老師認真改作業是好事,因為他們只希望可以「取得學分」,甚至「取得高分」,所以也不喜歡老師要他「好好寫」。
我曾經遇過學生交來的報告抄襲,我給了他機會重寫。他重寫了,也交來了。
幾年之後,我收到他的訊息。訊息裡面說,當年我要他重寫,其實他很不開心;但是最近上了學倫課,才知道他當年做的事很嚴重,我給他機會重寫是網開一面。所以,他特別寫了訊息來跟我道謝(謝老師不殺之恩?)。
看到這樣的回信,我其實有點感慨。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處置學生,但是在當下學生不見得感激,常常只是因為權力不對等所以敢怒不敢言。
但是,他們可能會到一些匿名的平台去罵老師。所以,老師有時需要一點「唾面自乾」的修養。如果自問處置得對、處置得有必要,那就不必去在乎一些無聊的意見,讓他們去「甲賽」吧。
但是,讓我感嘆的是:在多年以後,等他們發現老師當年其實做得有道理、而且老師當年甚至已經是「網開一面」時,有多少會像這個學生一樣來道謝呢?然後,我們的主管機關,又有多少,願意把這部分當作老師的成就呢?
教育,有時候是「延遲回饋的修行」;但是,這些「延遲回饋」,沒有主管機關看見、不算入教師評鑑,只有老師與當事人知道、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