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自我犧牲,又是什麼意思呢?」朵拉的神情似乎不全然認同榮格的說法,但論及犧牲勾起了朵拉的好奇,以及不安。
彼德出生時有保母的協助、大大減輕朵拉身為新手母親的焦慮與挫折,畢竟面對一個渾身軟綿綿,什麼也不會說、只會哭啼的新生兒,只憑哇哇哇的哭聲,很難猜出小嬰兒想表達什麼。到底在哭什麼呢?然而,保母的協助對於緩解朵拉的情緒也有其極限:薛西弗斯推巨石到山頂後,巨石便會滾落,幾乎看不到盡頭;嬰兒要哭到什麼時候才會變成話語呢?有沒有誰或儀器可以分辨嬰兒的哭聲代表什麼意思呢?要是有人說嬰兒是天使,當時的朵拉肯定會和對方翻臉——不,恐怕連翻臉的力氣都沒有,身陷那股無邊無際的無力感,但丁的地獄大概也比不上吧…
榮格一句自我犧牲,召喚出朵拉深藏於心中某處的黑洞,幾幾乎要將她在義大利研讀音樂的喜悅以及被捧為掌上明珠的自重感全部吞噬、盡入虛空。榮格隱隱感受到朵拉的不安,倒不是見她搓手、摳指甲、咬嘴唇、抖腳或捏衣服,不是從她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恐懼、空洞或闇影,不是跳動的眼角或縮緊的眉頭,也不是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或是上腹部突如其來的緊繃:午後雷陣往往令人措手不及,但綠豆般的雨滴到底會落在一個人身上的哪個部位,是左耳是右肩,是鼻翼是右前額,沒有人能說得準。靈感出現也是一樣無法仔細區分。
「說到自我犧牲…」,榮格在此稍稍停了十六分之一休止符,看了眼朵拉,想確認她的的狀況是否良好。剛才談論印度神話《摩訶婆羅多》時,朵拉還是神采飛揚、精神奕奕,活靈活現的描述莎維德麗如何和閻摩堅持、奎師那教導開示阿周那,其逼真如 8K QLED 螢幕清晰,其震撼似箭矢耳邊咻咻過,親臨現場感簡直是另一個宇宙的朵拉以雙眼投射出全息雷射影像。然而此際的朵拉,像是失水高達98%而進入休眠的苔蘚,整株…不,整個人的精神幾乎進入停滯狀態,又像是另一個宇宙的朵拉。朵拉的多重宇宙,究竟有幾個?這可不行。
「…如果以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作為完全順服上帝的行為來看,這大概是最常見的自我犧牲,目的在取悅神…」
「…我才沒有那麼傻…」朵拉幽幽的說。
「…另一方面,基督是為了信仰與真理而死,為了真理與神的旨意而付出生命,則是殉道…*」
「…我才沒有那麼偉大…」朵拉幽幽的說。
「…你剛才說,你懷疑自己做得不夠,是個不夠格母親,或許是出於補償的心態,我只是提出自我犧牲的可能,並不是說你一定會自我犧牲。然而你的反應忽然低落,才是值得玩味的地方。假設,我是說假設,假設你真的是為了孩子而自我犧牲,我倒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讓有機會停下來,想想現在自己的狀況。」
「計將安出?」
「別急別急,」榮格眼看勾起朵拉的活力,嘴角不自覺上揚,「相同的聖經故事,都可以有不同的說法了,我也要說說我的看法:
督基在死亡三天後復活廣為人知;埃及的奧西里斯(Osiris)有個嫉妒他的弟弟,叫做賽特(Seth)。賽特覺得奧西里斯太受人歡迎了,就做了一個漂亮的箱子,說誰能剛好躺進去就送給誰,還慫恿奧西里斯躺進去。沒想到他一躺進去,賽特馬上把蓋子蓋上,釘死,然後把箱子丟到尼羅河裡溺死他,再將他的屍體切成14塊,到處亂丟,於是奧西里斯就這樣被害死了…」
「這哪是犧牲,是謀殺了吧!」
「…奧西里斯的太太伊希斯(Isis),花了很多力氣四處尋找丈夫的屍體,最後拼拼湊湊將他復活,她還和奧西里斯生了一個兒子,叫做荷魯斯(Horus)。故事到了最後,荷魯斯報了叔叔殺父之仇奪回王位,讓他的父親奧西里斯留在冥界成了陰(K)間(ㄍㄜ)之王, 自己則成為人間的法老代表,守護王國…」
「…這故事也太草率了吧…」
「…如果我們只是把故事當故事,沒有再往更深的地方去,那就過度簡化了故事的力量,和當年中華帝國的人說支那是世界的中心、教廷說地球是宇宙的中心、說人是上帝創造的,格林兄弟的《兒童與家庭童話集》(Kinder- und Hausmärchen)是小孩子在聽的…別人怎麼說自己就怎麼信,那麼,就會平白錯了許多豐盛的訊息,這和費盡千辛萬苦進到所羅門王的寶藏庫、卻『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兩手空空離開沒什麼兩樣。在沒有文字的時代,歷史是透過故事在流傳,威爾斯的吟遊詩人Taliesin、古希臘的荷馬 (Ὅμηρος)、波斯的 Ferdowsī (حکیم ابوالقاسم فردوسی توسی),或者是無法以單一敘事者論斷的《一千零一夜》(أَلْفُ لَيْلَةٍ وَلَيْلَةٌ ),甚至沃夫三番兩次提到的天橋說書人也是如此。這是當時人們所能獲得的娛樂,因此很大成分是當成茶餘飯後、睡前安眠、聽過就算了的故事。然而,故事就只是故事嗎?自我犧牲就是死亡而已嗎?」
「自我犧牲不等同於死亡?」
「你看看你,你才說過,『任何人的心理歷程,都可以找到外在對映的事物;從兒童玩具到身體器官、從藝術創作到口語反應,都可以這樣子看』(見:假如榮格86), 所以說,死亡看成是心理歷程的話,就可以看得更深了。」
「等等,我說的是外在事物,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看得見摸得著,不是吟遊詩人或說書人講出來的故事,可是死亡、犧牲,這是實存物體的消失,無法以虛假的故事等閒視之呀~」
「早些年我也這麼認為,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好談的。我死掉後沒有了這個肉身,在我的墳墓前堆了再多的鮮花素果,我都不可能從棺木裡爬出來享用。但我們要看往更深的地方,往心理歷程去想:一粒麥子不落入土裡,腐壞時還是一粒麥子,可是它掉進土裡,生了根發了芽,它本身是死掉了,但它同時也變成一株麥穗,結出更多更多的麥子;就第一粒麥子來說,它本身的生命是結束了,可是來到第一粒麥子和後續麥子的關係裡,便是死而復生、生生不息。」
「死了一個我,還有千千萬萬個我?那我豈不成了妖怪,晉升為永生不死的卓九勒(Dracula)一族?」
「是呀,許多人都想著永生不死,浮士德博士也是這麼想,所以才和梅菲斯特(Mephisto) 簽定協議,期待能一直保有創作的力量,畢竟那源源不絕的生產力比之於愛情,實在美妙太多了。儘管如此,」榮格頓了一下,那年役期結束去麵包店尋找澳福不果的情境浮上心頭,(見:假如榮格78)
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A rainbow in the sky:
So was it when my life began;
So is it now I am a man;
So be it when I shall grow old,
Or let me die!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And I could wish my days to be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
~My Heart Leaps Up, William Wordsworth, 1770 –1850
「孩子是男人的父親,乍看之下是寫反了,男人應該是孩子的父親才是,但放在關係裡來看,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你這麼一說,以關係的角度來看,犧牲不是犧牲,這和《摩訶婆羅多》的『摩耶』有什麼差別嗎?(見:假如榮格86) 畢竟《摩訶婆羅多》強調的是,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幻覺裡~」
「呃…」榮格一時之間想不出怎麼回答,或者說,和朵拉對話將他引領到另一個空間;難怪柏拉圖的作品都以對話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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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siris and Isis,圖片取自:Britannica
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Osiris-Egyptian-god
*Des glaneuses, François Millet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Glean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