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e fils de l'homme (The Son of Man) by René Magritte
「怎麼辦,當事人越來越早離開,跟我的互動時間甚至不到10分鐘。」
督生口中的當事人是機構裡的非自願個案。然而,督生語聲音模糊、語調愁苦的看著我,隔著口罩聽不真切他的話語,表情也看不真切。疫情結束這麼久,捷運車廂戴口罩的人不少,偶而路上還能見到戴著口罩的人,但在日常生活中要見到一直戴著口罩的人,卻是少之又少--這位實習生是少之又少的代表。
即便我三番兩次對督生耳提面命,行事要積極主動些、要對當事人的生活好奇、要探索自己的狀態、說話聲音要提高些…督生的改善極為有限,連最基本的提高音量都有困難,更不用提到其他的了。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可以理解在新手村裡練功打怪升等是件頗為枯燥的事情:當年「吞食天地」單機版從第一章討伐黃巾賊開始,三個像素人偶在樓桑材裡逛呀逛的,找商人、領軍糧,再到徐州城找太守陶謙、召募糜竺 ,然後攻打青洲城…。這過程相對簡單,就只是操作滑鼠控制劉備一干人的行進方向,完成某項任務再繼續探索下個目標。
實習生在新手村的技能,就是開口說話、表達自己的想法,畢竟諮商是靠嘴巴吃飯的行業,而且音量要夠大,才能讓對方聽見自己的聲音,離開新手村之後,下一步才是理解並反映當事人的狀態;要是督生連說話都無法讓我聽清楚,面對當事人要怎麼進行口語工作呢?
實習生不講話、說話很小聲聽不清楚什麼的…,我可是沒辦法通靈、進行觀落陰督導啊啊!
「你先把口罩拿下來,說話大聲一點我才有辦法聽清楚。」
難不成是我出門前忘了噴克異香,督生和我說話換氣時就會出現替身攻擊,成為干擾,而口罩是他唯一可以使用的微弱護身?
〈承認你的錯誤〉(第9章),這是亞隆一直勇於實踐的態度。在亞隆第一本心理治療故事《愛情劊子手》中,特別震撼我的,是他坦白寫出在治療中所出現的自己人性「黑暗」面,以及他力超越自身限制和掌控「暗黑」的念頭。例如,第三章《胖姑娘》描述他「碰到一個身材令我倒盡胃口的胖女人,我能培養出坦誠、關愛的關係嗎?」最後治療成功,亞隆竟然還記錄了這位個案揭穿治療初期亞隆不夠接納她、使她受傷的過程。 <重溫經典新感動>曹中瑋,摘自《生命的禮物》推薦序
這位督生的確很害羞,音量小、話不多、也不主動,在一對一的情況下特別明顯,這行為令我不怎麼喜歡:既然是來學習的,怎麼可以這麼消極呢?記得當年我剛考進高職一年級時,即自行前往成人英語補習班,成為班上最年輕的學生之一,周一到周五,如此維持了一年又三個月。
那段不為了學分,只為了自己而努力的投入時光,成為我日後的養分。
甚至退伍後進入職場,持續利用下班時間進修、取得碩士學位、成為心理師…依然不懈。
督生可是為了學分而來?他為了這個學分付出多少努力?…對於他的不積極與無力,我頗不開心;督生曉得我的不開心嗎?我向他提過我的不開心嗎?
沒~有~
督生曉得我的反移情嗎?
沒~有~
「我前天感冒,還沒好。」
督生努力提高他的音量,至少啦;當事人也不是依法律規定或法院判決,必須接受強制執行的人 ,不來也沒有強制力。
「…當事人不來,那就…放生他吧…。」
「呃…可以這樣嗎?」
「對呀,這是諮商,不是處罰,最後還是由當事人決定去留…」越講越心虛我:
當事人固然有自己決定去留的權力,然而督生有實習學分壓力,無法任意離去,面對我這個沒耐性易暴氣的督導,他可是要花費多大的力氣才能站穩腳步,不被我擊垮,這是何等的韌性 ,而我竟然只因為督生音量不夠大、行事不夠積極而不開心,怎麼想都是我的問題吧!
對不起,這才是我該說的。或者,要先跟督生表達我在意的點之後,再向他道歉。
督生沒機會向他的當事人說的,至少我有機會:對不起 。
那個躲在蘋果後面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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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Le fils de l'homme (The Son of Man) by René Magritte
https://www.masterworksfineart.com/artists/rene-magritte/lithograph/le-fils-de-lhomme-the-son-of-man-3/id/W-5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