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之惡-死-(五)肉體疏離文化與虛靈語言
「身體疏離的文化」(culture of bodily alienation)是一種在心理學、人類學與文化研究中常被討論的概念,是一個文化批評、哲學與社會學交叉使用的觀念。此觀念描述的是個體在文化、宗教、制度與科技發展的影響下,逐漸與自己的身體經驗、感覺與欲望失去連結的一種社會現象。
這不僅是生理與心理的疏離,也是一種深層的身心分裂與自我異化。
是一種將身體與心靈、意識、價值、社會角色切割、貶抑或忽視的文化傾向。
身體與靈魂的陌生疏離
「身體疏離的文化」亦可稱為「文化中身體的異化」。
可以理解為「文化對身體的疏離感」或「文化對身體的陌生化」。
這表示在特定文化背景下,人們對自己身體的認知、感受或與身體的關係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分離或疏遠感。
這種異化可能源於社會價值觀、媒體形象、消費主義等因素的影響,使得人們難以接受或認同自己的自然身體,甚至產生對身體的否定或改造的慾望。
在這種文化中,身體常被視為低階、次等、可控、需克服的對象,與「高尚」的理性、靈魂或精神對立。
這種文化思維的主要理解來源,除前述的哲學傳統是其濫觴,如:
●柏拉圖主義:靈魂是永恆的真理,身體是囚籠,是墮落與不完美的表現。
●基督教神學:身體是慾望與罪惡來源,需透過靈魂淨化與克制方能得救。
●笛卡兒二元論:心智與身體完全分離,理性為主、身體為被控。
更重要的是現代科學與資本主義機制的詮釋:
●身體機械觀:把身體視為機器,可分解、修理、操控。
●生產力導向文化:忽略身體感受,只強調效率與產出。
●審美與消費文化:身體被物化、被要求符合市場審美標準。
身體從「我所是」轉變為「我所用」,並要求身體要「自律」、「優化」、「效率化」,而非去「感受」與「覺察」。
這造成了當今許多機制的形成:
●宗教性禁慾與貞潔觀:對性、快感、慾望的羞恥與壓抑導致人對身體感受感到罪惡。
●教育與社會化制度:學校忽視身體智慧與情緒教育,只重視認知與紀律。
●科技媒介中介經驗:與身體互動減少,透過螢幕、網路、社群媒體與世界接觸,遠離身體經驗。
●資本主義的審美與商品化:身體被當成可比較的外貌或商品(瘦、美、性吸引力),導致身體羞辱與解離。
●醫療體系的物化傾向:將身體視為病灶機械,而非情感與經驗的一部分。
而對人們所造成的影響,其表現形式有諸多實例現象可供觀察。
例如:
◎身體羞恥:覺得自己太胖、太老、太不完美,因而厭惡自己的身體。
◎感官壓抑:無法感受飢餓、疲累、情慾,或覺得這些「不該有」。
◎自我物化:將自己視為「商品」,不再把身體當成有情緒與需求的整體。
◎疏離醫療經驗:在生病或分娩時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成為冷冰冰的被診斷對象。
◎修行過度抽離:在某些靈性修行中過度貶低身體,只追求「出體」、「高頻」、「光體」,將身體視為障礙或「臭皮囊」。
而在人工智慧與數位化興起的當代,人們思想的選擇、決策與期待常將意識的虛擬化視為值得追求的目標,身體則進一步被:
●邊緣化:如元宇宙概念,生活在意識空間中,無需身體。
●廢棄化:如上載意識到機器中,捨棄肉身,實現永恆。
●劣質化:如認為機械改造的肢體更耐用堅固也更易維護。
也因如此的思想認同在社會上被廣泛的吸收與認可,所以有些靈性引導的觀念,便像是為了協助更多為身體所苦、所煩腦的迷惘大眾而紛紛現身——
如靈修社群強調「光體/高我」,身體只是「低維度的載具」,靈魂才是「真正的我」。
在健康文化中的「清身排毒論」,身體被視為需要淨化、排除業障的容器。
某些極端性禁慾團體則認為,「情慾是低等能量」,鼓勵禁慾或性犧牲以提升靈性。
還有AI、虛擬人格哲學的興起,主張「身體不是我,意識才是我」,如柏拉圖主義式的「靈魂至上觀」之再現。
而當「肉體不過臭皮囊」、「肉體即原罪」、「身體即墳墓」、「肉身為聚苦之器」等靈性觀念被現代某些靈性團體斷章取義的使用時,則常出現以下風險:
●被用來合理化壓抑情緒、否定性、鼓吹苦行;
●被教主用來操控信眾,聲稱「為了靈魂提升而需交出肉體」;
●被轉化為逃避現實責任的「虛靈語言」:例如「病是你靈魂要你離開身體」、「你抗拒只是業力沒放下」。
模糊判斷與意志的語言模式
虛靈語言(Occultic-Spiritualized Language / Disembodied Spiritual Jargon)是一種帶有模糊、神秘色彩,通常脫離具體語境與現實檢證的語言類型,常見於靈修圈、偽宗教、神棍話術、邪教語境中。
這類語言看似深奧,實則缺乏具體內容與邏輯支持,具有強烈的情緒操控與信仰誘導功能。
辨識上有幾項特徵可確認:
▼模糊性:用語抽象不具體,例如「能量不順」「高頻轉化」「業力顯化」。
▼神秘性:常用難以驗證的宇宙觀、靈界概念,如「靈魂藍圖」「宇宙使命」。
▼權威性包裝:話語中暗示「只有我懂」,建立語言壟斷與話語權。
▼排除批判性思考:以靈性高度掩蓋邏輯錯誤,如「你聽不懂是你頻率太低」。
▼情緒操控強:經常伴隨恐嚇或賄賂式的說法,如「不修這功法會招惡業」、「你的靈魂會碎裂」。
不少虛靈語言句式其背後均隱含操控意圖:
如「你這是靈魂卡在前世業力通道」,這是模糊歸因,使對方覺得無能為力,只能依賴導師解方。
如「你的振動頻率太低,所以招來這些事情」,將人生挫折歸因於受害者個人「能量問題」,讓其無法理性檢討現實原因。
如「這是宇宙給你的考驗」,用神祕話術掩蓋不公與壓迫,要求無條件忍受。
如「要啟動你的靈魂藍圖,就要先清理DNA記憶」,使用科學術語混搭神祕語言,創造權威幻象。
此類虛靈語言句式可以模糊責任歸屬:讓個體將問題歸因於「無形力量」,排除現實社會因素與個人行動可能,進一步無力化個人意願與作為,癱瘓一個人憑藉自身自由意志改變現狀與解決問題的能力。
亦可形塑權力結構:話語壟斷讓特定「導師」、「大師」成為唯一解釋者,形成知識與權力的不對等,成為受其支配的奴役對象。
在東亞文化中,虛靈語言常與儒家式「順命」、佛道式「因果」思想交織,強化個體的被動性,麻痺與沉溺其精神,部分人對這類語言因此產生「靈性依賴」,甚至進入逃避現實、拒絕心理治療的狀態。
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壓力與宗教空洞化之下,虛靈語言確實提供了迷惘者們相當程度心理慰藉的幻象。
如同政治與陰謀論中的語言遊戲,虛靈語言亦利用語意模糊並削弱理性判斷。
在此情況下,權力與知識透過語言組織現實——虛靈語言遂成為精神控制的最佳首選工具。
某些靈性導師或圈子,便是藉由「超脫肉體」的這類說法,要求信徒交出對身體的主權與界線。
如「性是低頻,你應該升華」、「抗拒是你還沒進化」這類語言常成為光之名義下的黑暗操控,以神性的綑綁拘束人性的掙扎與自覺。
即是在此背景下,以靈性昇華之大義,主張棄絕肉體,以求超昇脫俗、脫胎換骨、維度晉級的行為及主張,便有了更容易,也更輕易讓某些尋求解答之人所接受的心理基礎。
而當這些主張,契合了人性潛能中本有的死之本能,呼喚了人性中嚮往「寂靜」與「解脫」的覺醒,卻又沒有其他干擾因素如親情、友情、責任、自信、夢想等足以轉移關注焦點的人生要事時——
於是,那些堪稱慘劇的故事就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