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不少個案問道:「我是遇上中年危機了嗎?」我一般先推薦他們唸一下 愛智者書窩 翻譯的《中年之路》,但他們大多反映榮格心理學有點難懂。直到最近我才首次看《紅豬》,相逢恨晚,以後我知道要推薦個案看什麼了!
繼《魔女宅急便》以後,宮﨑駿在1992年創作的《紅豬》,除了戰爭和政治的向度,許多影評也已談到這是一部攸關中年滄桑男子 (尤其是宮﨑駿本人) 的物語,即中年危機這個大主題。
下面我將用臨床角度去深化《紅豬》的劇情分析,你會發現,中年危機跟什麼職涯轉換或情感出軌的關係其實表淺,卻是跟每個人曾經的青少年身份創傷與人格更新有密切相關!(繼續吉卜力長文系列)
(一) 談創傷──為什麼波魯可會變成一頭豬?
主角波魯可‧羅素 (Porco Rosso) 之所以變成一頭豬,是源於他年青時作為義大利空軍參戰,親歷幾位同袍的戰亡所致。哀痛從未被哀悼,他帶著強烈的「倖存者罪惡感」(Survivor's Guilt) 活了下來。
倖存者罪惡感首要反映於「自我攻擊」層面:我不值得好好活著、更不值得被他人所愛,因為我本身就是個醜陋的存在。
這種潛意識的自我懲罰,使他(決定把自己)變成一頭豬,並始終與人保持距離,長年隱居在一個秘密孤島之上,忽視吉娜十多年來的等候。
波魯可後來當一名打擊空賊的賞金獵人,不願意為任何國家參軍。他說:「我寧可當豬也不願當法西斯!」然而,當一頭會飛的豬,其實說不上是「他的個人選擇」,卻是一種在各種內心衝突拉扯下「無可奈何的妥協」。
「對去世者的認同」是倖存者罪惡感的另一核心,由於同袍是被殺的,因此當豬後的波魯可一改過去當兵的樣子,發展出「不殺人」的原則。
就像一位強迫症患者在摯愛的母親因病去世時,他把母親的病因歸咎於她長年照顧家族大小事的壓力,所以個案在生活中一改態度,變成絕對不給別人壓力、無法表達憤怒的好好先生。他跟波魯可一樣,十分內疚於沒有救活到所愛的人。
「我寧可當豬也不願當法西斯!」這句話裡的「寧可」其實無奈地顯示出「當豬」亦非他想要的,那是在佛洛伊德所說的「超我」下被迫的症狀樣貌──我再不會當軍人,又當不回凡人,我只是一頭不會殺人,也無法去愛與被愛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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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談認同──青少年的身份混淆危機
你可能會問:「波魯可就算當了豬,也不一定要繼續開飛機,他可以去做別的工作不是嗎?」別忘記,波魯就是一名空軍,開戰機就是當年這位青年的身份構成。
然而,這一項他所信仰的工作任務,卻因為同袍去世而成為最大的自我懷疑:我開戰機是對的嗎?
這時候,他的心理社會發展迎來一次核心的認同危機!
精神分析師 Erikson 認為在每一人生階段,都有其人格發展的最適切任務,每一個發展皆受到前一階段發展的結果影響。當發展不是往健康的方向走,我們更應該視個體遭遇到一個相應的心理社會危機 (psychosocial crises)。
換言之,人們在自我與社會身份的交織點上迷失了!
波魯可當空軍時所處的正是最為重要的青少年階段,這階段的任務是「身份認同 vs. 身份混淆」。
很多人如同波魯可,會在此階段遇上家庭(如情勒)、同儕(如霸凌)、自我(各種成就、愛情的失落)和社會(理想、追求)的身份混淆傷痕……最終人們心底其實在敲問著:「我到底是誰?!」
當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就只能用過去習得的技能與方式──每個人都有他成長的脈絡,一如開戰機能力之於波魯可的重要性──去獲取自戀的補償。
好比一位女士在青少年期就為了沒有人愛真正的她而受苦。她討愛的方式是去用一點點彆扭的才學及身體去誘惑他人,以換取些許賞識和當別人小三(她自述搶到別人的東西,才顯現自己的價值)。來到中年,她在本質上仍在做這兩件事,在某團體當個紅不起來的小領袖,和繼續當某人的小三,從未感受到真正的快樂。
一位從小只能通過好成績才能得到父母目光的男士,他的身份混淆來自於一旦沒有表現出「完美」,沒有「第一」,便會自信崩潰,感到一無是處。顯然,他需要改變他對於「成功」的定義,和對「目光」追求的方式。
但無一例外,人們到了中年仍用著同一套技倆,幸運時能多少得到被認同的快慰,不幸時則被迫去面對內心一直逃避的事:
「其實我在追求什麼?我到底是誰?我可能需要改變,但我不會別的招式……」
有時候人們選擇當紅豬的方式就是說著:我就爛、我就沒用、不會有人愛我──他們用這種方式來厭惡及懲罰自己,同時也保護自己不用再思考「找到認同」一事。
(三) 談中年──無法親密與自我沉溺
在青少年階段的「身份認同 vs. 身份混淆」以後,是成年早期階段的「親密 vs. 孤立」,波魯可完全選擇了後者。
在光譜上越傾向身份混淆端的人,其實失去了 (被) 愛的能力。一如「我愛你」三個字,一個人要是不認識他自己,這個「我」就不成立,亦無法真實的說出「愛你」。
Erikson 直言:「當青少年在青年後期或成人早期,還沒有完成這種與別人的親密關係時,他就只能拘泥於刻板的人際關係,而不得不保持一種深邃的孤獨感。」
這裡不是說沒有親密關係的成年人就有人格問題,但無法與他人親密,總多少反映出「身份混淆」的前期困頓。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無法真正愛他人的媽寶,他們的身份其實跟媽媽是怎樣看他們的,始終混淆在一起。
再下一個危機,則是成年中期階段的「繁衍 vs. 停滯 (自我沉溺)」。
佛洛伊德認為一個健康的人能夠「去愛和去工作」(to love and to work),愛反映了親密的能力,而工作則是佛洛姆所說的那種具創造性、帶有熱情的勞動心態。
即便波魯可仍在開飛機,但他其實沉溺於創傷的罪惡感之中。每每看他去酒吧,或回到亞德里亞海的孤島躺下來的樣子,都可以感受到那份孤獨的浪漫背後,其實是滄桑與倦怠──他的生命停滯了。
甚至在戰機被美國佬卡地士打爛,不得不去重製一台時,觀眾也很難感受到他的熱情。
心態上,他早在他的「中年危機」裡腐爛下去,只是現實上,他必須繼續走下去,就像許多中年個案不論妻離子散還是找不到人生意義,他們仍知道自己得去上班賺錢。
一切的轉折,是新戰機設計師菲兒為保護波魯可不被海賊們殺死,私自為他與卡地士訂下戰機比賽而起:波魯可不得不作出改變,至少開始「認真」起來,不讓女孩因為他輸掉而要嫁給卡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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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談危機──為了轉化,你必須赤手空拳起來
從身份混淆、無法親密、到自我沉溺,青少年時期的認同創傷是如何演化至中年危機的爆發,就有了可思考的脈絡。
雖然上面談的著重心理層面,但中年無可避免的生理功能下滑,也具體地點燃危機的來臨。即便波魯可有一台新戰機,技術也勝過卡地士,但兩個男人的戰機都同時「卡子彈」──射不出來──迫使他們下來赤手空拳比武。
當然,從戰機上來到地面對決一事,有著豐富的象徵意義:他必須改變過去習慣的行事方式。
一個人年輕時儘管再能幹,也可能因為時代的改變而使得他最引以為傲的東西變得不再中用,他得開始離開過去依賴的殼,學習不恥下問。
一位媽媽情勒了孩子三十年,沒想到孩子經濟獨立後就完全不鳥她的戲碼,如果她還想修復關係,就必須狠下心封住自己的嘴,重新學習親子溝通的正途。
一位先生待太太如公主十多年,到頭來卻發現太太從沒有尊重過自己,便遑論「真心愛過」他。為了導正關係的模樣,他得去冒惹太太生氣、不當舔狗的風險,一步步實踐自重的態度。
無論如何,中年危機不只標示過去的做事方式都必須重新被檢視,甚至砍掉重練;更仔細而言,是人格中的防衛方式、價值信念、關係模式 (與自己/他人) 都得下苦工。
換言之,如果一個人只是標榜諸如「我成功中年轉職」、「我下定決心離婚」、「我從無神論變成有神論(或反之)」等的外在改變,而缺乏本質上的改變,他的中年危機就是玩假的。
一位從國外畢業回台的男士求職路上一直不太順遂,卻完全沒有覺察到自身那股「做錯事但永不道歉」的自戀型人格就是問題所在。今年快五十歲的他有幸轉行到補教行業,憑藉優秀的外語能力與宣傳團隊,讓他自豪地宣告自己渡過了中年危機。但在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他的自戀問題反而變本加厲,並無人格結構的改變。
另一方面,中年危機也指出若我們想要感受到真實、找到意義、深刻地認識自我,仍需要重新去面對青少年時期累積的身份認同創傷。我們不能再拿任何藉口或方式──榮格所說的人格面具,或溫尼考特所指的假我──去搪塞與逃避 (對波魯可而言則是戰機)。
我們往往得跟逃避了一生的陰影搏鬥,做著不擅長的事,就像波魯可對上卡地士,免不了被打成豬頭,才能真實感受到活著的明證。
這也是為何許多人來到中年才開始諮商,而他們的目標既複雜又簡單:「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需要有人陪著我、引導我去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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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結語──你想當會飛的豬,還是當地上的人?
如果《魔女宅急便》講的是 (女性) 青少年在自我認同上的發展危機,《紅豬》講的其實是 (男性) 青少年的自我認同受挫,最終以「中年危機」來重新面對這個創傷──在此危險中,人們有了重新修通與發展早年認同卡關的機會──這也就是我近期越來越看清的一個觀點 (有在 Mood Deer 六月的課堂中提及):
中年危機其實是永恆少年問題的回歸與變奏。
這亦解析了為何波魯可在電影中兩次變回人型,都是跟菲兒有關。菲兒代表的正是有著自信和朝氣滿滿的「身份認同」,對自己的愛情勇敢的青年人。
就像愛情所帶給人們的力量,菲兒可以重新點燃波魯可的部份熱情,但真正能不能變回人型,仍取決定波魯可自己的心。
四千字文的最後,讓我來問大家一個問題吧:
「那怕你是一頭會開戰機的豬,
又會否想要好好當活於地上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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