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衰老的夕陽掀開金鬍子吮吸林中的柿子
紅葉也大得可以寫滿一首四行詩了 ——瘂弦〈山神〉

嘉義的番路鄉是台灣柿子的故鄉,可找到各種柿子品種
還記得當年看《長安十二時辰》,最動人的不只是情節,還有那饞死人不償命的眾多美食!其中最打動我的莫過於火晶柿子,看到張小敬拿著麥桿戳進紅彤彤的柿子,像吸果汁一樣,咕嚕咕嚕地吸食那宛若溏心流蜜的火晶柿子,光看就饞涎欲滴!
但我覺得,柿子最好吃的口感是綿軟流蜜中帶著奇妙的脆感,形成鮮明的對比。據說軟柿內部這種一瓣一瓣“脆脆”的物質,是由尚未完全成熟的果肉組織或是果膠凝結而成的結構。
今天四月初,園子裡種了好多年的筆柿終於開花了,原以為終於可以吃到自己家裡種的柿子,哪裡知道七月幾場颱風下來,青綠的柿果被刮得七零八落,想吃柿子的心願又泡湯了。

四月份綻放的筆柿花(攝自自家園子)
一、番路鄉的柿子熟了
實在不甘心吃不到柿子,入秋時節有「柿子之鄉」稱號的番路鄉正在舉辦柿子節,饞得我一定要過去瞧瞧!為了避開人潮,特意避開假日。沿著159號縣道,發現兩旁的柿子樹已結實纍纍,奇怪的是為什麼果實還是黃黃綠綠的,人家不是說「霜打柿子紅」嗎?

今年因為颱風而產量大減的牛心柿,通常六分熟就採下來泡石灰水進行脫澀
問了一旁採柿子的農人才知道,原來枝頭上黃黃綠綠的柿子名叫「牛心柿」(因形似牛心),這種柿子不能等到變紅,在枝頭上變黃了就要採下來用石灰水浸漬進行脫澀,故又稱為「浸柿」(以前都誤聽以為是「正柿」其實是「浸柿」)或「水柿」,吃之前要削皮,這就是吃起來甜甜脆脆的硬柿。適合鮮食與做成柿餅。

牛心柿是番路鄉最主要的柿種,也是最大宗的澀柿品種,「牛心柿」之名最早在宋代就有了。

牛心柿成熟了也會變紅,就跟紅柿一樣,甜軟好吃。只是成熟了就落果,不然就爛在枝頭上了。

青澀的牛心柿與成熟的牛心柿
至於常吃的軟柿,是一種名為「四周柿」的品種,果實較小、成扁平狀,因果實表面有四條縱溝(四稜),故名。這種柿子也必須經過脫澀與後熟才能吃。催熟後的四周柿果皮極薄而果肉變軟、顏色轉紅,又俗稱「紅柿」。8月下旬就開始上市,是最早上市的本土柿子。我們來晚了,說四周柿已經沒了。
一路上還看到一種長條型,形如毛筆筆頭(我覺得更像子彈)的「筆柿」,依果實大小,又可分成大筆柿與小筆柿。筆柿也必須進行脫澀後熟,以軟柿吃法食用,或是製作成柿餅。繼牛心柿之後上市。

形狀如毛筆筆頭的筆柿,是從日本引進,屬於不完全甜柿品種。
農人還帶我們看一種嫁接在牛心柿上的「鑽石蜜柿」,色澤看起來就像黃梅一樣粉嫩,比起粗獷的牛心柿實在秀氣不少,甜脆多汁,但這種柿子產量較少,要晚到十二月才會上市,是最晚上市的柿子品種。

前方為牛心柿,後方為嫁接的鑽石蜜柿
以上說的幾種柿子都是在番路鄉可找到的柿子品種,都是屬於澀柿。原來,柿子可大略分為甜柿和澀柿兩大類,主要是依照果實能否在樹上自然脫去澀味而定。甜柿不需要人工脫澀,在樹上成熟就可以吃;澀柿則需要經過人工脫澀的工序。至於甜柿是來自日本,而自中國引進的柿子品種基本上都是澀柿。

四種柿子 由左至右:大筆柿、四方柿、牛心柿(紅)、牛心柿(青)
二、古代中國的柿子物語

清代《古今圖書集成》收錄了歷代的柿子文獻
翻查了一下古籍,真是眼界大開,柿子竟是這麼古老的東方水果!
柿子原產於中國,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栽培史。在中國甚至發現了250萬年新生代野柿葉的化石。至於最早的文獻記載是《禮記》,提及了上古時代的周朝,柿子是君王平常宴會(燕食)中所吃的果品中之一。明豔討喜的柿子,也是漢朝皇家園林上林苑所栽植的奇珍異樹,司馬相如《上林賦》所提的「盧橘夏熟,黃甘橙楱,枇杷橪柿」。
考古學家也在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中發現柿餅和柿核,這證明在漢代,柿子普遍栽植與食用的證據。但研究也指出:當時的柿子可能含有較高的單寧,應該不好吃。
不過經過南北朝時代的不斷實驗,人們逐漸掌握了柿子的種植與脫澀方法。原來今人所使用的泡石灰水脫澀技術,在距今1400年前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533-544)就已經有記載了:
《食經》藏柿法:「柿熟時取之,以灰汁澡再三度。乾令汁絕,著器中,經十日可食。」——《齊民要術.卷四.種柿第四十》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完整的農書,全書系統地介紹六世紀以前黃河中下游地區農牧業的生產經驗、食品加工、野生植物的利用,以及治荒的方法,被譽為「中國古代農業百科全書」。
這裡所提到的「藏柿法」,是指柿子成熟後(這裡的“成熟”其實有待斟酌,或許應該做“將熟未熟”,因為柿子通常熟了就自動脫澀,卻很容易爛果或爛在枝頭,不耐貯存與運輸),採下先用灰汁再三浸泡,待灰汁全乾後,再放入容器中,十天後就可以吃了。脫澀之後的柿子味美無比,(梁)簡文帝還因此留下了頌讚的文辭:
懸霜照采,凌冬挺潤,甘清玉露,味重金液,雖複安邑秋獻、靈關晚實,無以匹此,嘉名方茲擅美。——〈謝東官賜柿啟〉
柿子在寒霜中依然光彩照人,凜冽的冬季仍能保持飽滿潤澤。它的滋味甘美清甜有如玉露,風味醇厚更勝瓊漿。即使古來名產安邑的秋果、靈關的晚實,也不能與它匹敵,因此它的美名將獨步天下。從這封信柬可看出柿子在當時已是備受珍視與推崇。
(一)琳瑯滿目、形色各異的柿子品類
而隨著柿子栽培技術的進步,唐宋時期,在廣大的國土上,到處都有柿子的蹤跡。有趣的是,柿子還很容易產生變種,除了有朱柿、黃柿、紅柿、綠柿、花柿等各種五彩繽紛的色彩,還有大小不一、形狀多樣的品類,看到文獻上對各種柿子的奇特記載,真是看得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比如有個頭大到像瓜的「鴻柿」;有色紅、實大而扁如火盆的「火盆柿」;有四四方方、果面有四稜六稜的「方柿」(讓人聯想到現在的「四周柿」);還有一種「蓋柿」,靠近果蒂的地方有一圈縊痕,就像兩層磨盤形狀的果肉,又稱「磨盤柿」;有的像菜市場賣的蒸餅(饅頭),就名為「蒸餅柿」(讓人想到「石柿」);有的像個淺碟;有的像雞蛋、鴨蛋、牛心、鹿心的形狀;還有圓平如鏡面的「鏡面柿」;有形如火珠般美麗的「火珠柿」;雞心大小的「雞心柿」;珍珠大小的「真珠柿」等等。還有一種似柿非柿、似棗非棗,有著獨特乳香,小到像紅棗,別名「軟棗」、「牛奶柿」的「君遷子」,經常被拿來做柿子的砧木。

琳瑯滿目的柿子品種。左上為蓋柿(又稱磨盤柿);右上為別名「軟棗」、「牛奶柿」,約紅棗大小的「君遷子」;下為日本愛媛縣西条市栽培出像南瓜一樣大的柿子,讓我們對古代的「鴻柿若瓜」總算有點想像力。
(二)加工脫澀,無所不用其極
柿子是一種富含單寧酸的水果,澀味產生的機制與其內在的「可溶性單寧」有關。因「可溶性單寧」分子顆粒小,入口很容易與口腔內的唾液蛋白結合而產生強烈澀感、甚至引發腹部不適。柿子脫澀的原理,就是通過物理或化學手段將柿子中會造成澀味的「可溶性單寧」轉化為「不可溶性單寧」。
中國古代的原生柿種幾乎都是澀柿,從歷代文獻中可看出古人為了柿子脫澀而進行各種實驗,柿子的加工脫澀技術,到了後世更加的純熟與多樣。明代的《本草綱目》對此有詳細的記載與說明:
生柿置器中自紅者,謂之「烘柿」;日乾者,謂之「白柿」;火乾者,謂之「烏柿」;水浸藏者,謂之「醂 ㄌㄢˇ柿」。
比較容易誤解的是「烘柿」,李時珍特別說明:「烘柿,非謂火烘也,即青綠之柿,收置器中, 自然紅熟。如烘成,濇味盡去,其甘如蜜。」其實就是將尚未成熟的青柿採下來,放在容器裡,讓它自然成熟軟化。其下也收錄了歐陽修《歸田錄》所說:「襄、鄧人以榠樝或榲桲,或橘葉於中則熟。」在湖北、河南一帶的人們會將柿子與榠樝(一種山楂)、榲桲(木梨)或橘葉一起存放,利用這些水果釋放的乙烯氣體,加速柿子成熟,並去除澀味,使柿子變甜。
其他還有透過日曬風乾來除澀的叫做「白柿」、用火烤來除澀的叫做「烏柿」以及用草木灰的水來浸漬的叫做「醂 ㄌㄢˇ柿」,即先前《齊民要述》所提的「藏柿法」。不只如此,還有用冰塊冷藏的「冰收」與鹽水浸泡的「鹽浸」之法。明代《墨娥小錄》也記述了用放置肥皂和浸泡礦灰水的除澀方法:
以柿置盒中,每百枚用肥皂二枚同安,不下二宿即熟。
每方柿一百枚,用礦灰一升,湯調浸一宿,即不澀。若要稍遲,即停湯冷浸之。

大筆柿採下後,也必須經過脫澀催熟的工序,農人會在大筆柿的蒂頭點上焿油以催熟。
在明代《陶庵夢憶》一書中,張岱曾寫到一種巨大如瓜的方柿與除澀的方法。
丙戌,余避兵西白山,鹿苑寺前後有夏方柿十數株。六月歊暑,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目為之明,但無法製之,則澀勒不可入口。土人以桑葉煎湯候冷,加鹽少許,入瓮內,浸柿沒其頸,隔二宿取食,鮮磊異常。餘食蕭山柿多澀,請贈以此法。
張岱提到他在丙戌年為了躲避戰亂來到浙江西白山,鹿苑寺附近種了十幾棵方柿。六月酷暑之時,那柿子巨大如瓜,生吃時脆爽得如同咀嚼冰雪一般,讓人眼睛都亮起來了。但因為不懂讓它成熟去澀的方法,若直接吃,根本澀到無法入口。當地人有一法:以桑葉煎湯,待湯冷卻後,加少許鹽,倒入甕中,將柿子浸入湯內,至沒過果柄。兩夜之後取出食用,其味鮮爽奇異,極為可口。我過去吃蕭山的柿子常覺得澀口,於是懇請對方贈我這種去澀的方法。
在張岱《夜航船》則有「麻骨插椑柿,一夕即熟」之說,意思是把大麻的桿子插在未成熟的椑柿裡,只需一夜,就能讓柿子熟透。
到了清代,脫澀方法更多了:
初采頗澀,或灰、或米、或溫水,種養旬日,澀味去,甘滑可口矣。或置木瓜、酥梨、橘葉於中,更易熟而臭香。唯水浸可以久藏,謂之醂柿。——盧之頤《本草乘雅半偈》
《本草乘雅半偈》提到若採下的柿子覺得很澀,可用灰水、米湯或溫水浸泡,培養個十天左右,澀味就會消失,柿子就會轉為甘滑可口。還有人會在其中放入木瓜、酥梨或橘葉,讓柿子更快熟成,並帶有香氣。 但只有清水浸泡的方式,才能長時間保存,這種做法稱為「醂柿」。
清代《調鼎集》也紹四種脫澀方法:
紅柿摘下未熟,每籃入木瓜二、三枚,得氣即發,並無澀味。又,每柿百枚,用礦灰一升調湯,浸一宿,味不澀。若遲用,將湯停冷浸之。又,柿未熟,味澀不可食,肥皂能熟之。每生柿百枚,用肥皂二枚同放盆中,二宿即熟。」另有一法為:「生柿入缸,用滾水泡一宿,次日即熟。」
前三種都與前面所提一樣,最特別的是用滾水浸泡生柿一夜,就可達到快速脫澀的目的。
(三)無核柿子與柿子養生食療方
我們現在吃到的柿子,很多都沒有種子。一方面是無核品種的改良開發;另一方面則是人工揀選的結果。農人曾告訴我們:有授粉的柿子尾部是尖尖的,裡面即有種子;沒有授粉的果實底部是平的,裡面即沒有種子。農人會刻意去採集沒有授粉的果實來去澀或加工做柿餅。
對古人而言,核小或無核,可以說是好柿子的標準之一。
從古籍的記載,可發現到了明代無核柿已很常見,明人王世懋《學圃雜疏》提到自己故鄉一帶的柿品時曾說:「柿種多,吾地特宜。若海門柿、罐柿、無核火珠柿,皆甘冷可食,宜植牆隙。」其中的「無核火珠柿」就是無核品種。
明代傑出的農學家徐光啟《農政全書》則提到有人透過嫁接三次可種出無核的柿子:
《便民圖纂》曰:「冬閒下種,待長移栽肥地,接及三次,則全無核。」玄扈先生曰:樹無再接之理,況三次乎?
徐光啟本人都覺得荒謬而提出質疑(玄扈先生是徐光啟的號),但嫁接三次可得到無核柿的說法應該在民間廣為流傳,明代文震亨在《長物志》也提到一種無核的「燈柿」,而且引用了類似的說法,雖然也有所存疑:
別有一種名「燈柿」,小而無核,味更美。或謂柿接三次,則全無核,未知果否?——《長物志》卷十一

柿子鮮果不耐保存,因此通常加工做成柿餅。
柿子自古就是一種極富養生療效的水果,簡直可譽為藥果,《本草綱目》讚頌柿子︰「諸柿食之皆美而益人。」又說:「柿乃脾、肺血分之果也。其味甘而氣平,性澀而能收,故有健脾澀腸、治嗽止血之功。」但生柿較寒,不宜多吃,且不耐保存。因此,柿子很早就被加工成乾柿(柿餅),乾柿除了可做各種糕點的食材,如粽子的餡料(《中饋錄》)、在煮臘八粥時,也會加入柿乾(《雞肋編》)。元代《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也會以乾柿來做「柿糕」與薄餅。
柿乾還是一味中藥材。唐代孟詵《食療本草》很早就以柿乾做成藥膳,有治療小兒秋痢的「柿粥」,還有消化不良、沒有食欲,可以吃酥、蜜煎柿乾的「乾柿煎」,每天空腹可以吃三、五個。《本草綱目》也羅列許多琳瑯滿目以乾柿入藥的食療方,如其引用《經驗方》的一個醫案,有一個人祖上三代均死於反胃病,到了孫子這一代,得到一個偏方:用乾柿餅與乾飯一起每日食用,完全不要喝水。照這個方法持續食用後,這個病竟然痊癒了。
至於柿霜,是柿餅乾燥後從表面析出的白色霜狀結晶,可說是柿子最精華的部分。歷代醫家都盛讚柿霜的療效,李時珍認為:「(柿霜)入肺病上焦藥尤佳」;《本草備要》提到:「柿霜乃其精液,生津化痰,清上焦心、肺之熱為尤佳,治咽喉口舌瘡癰」。因此結霜的柿餅被視為上上之品,可拿來燉煮做食療的湯方;而柿霜還被特意提取出來,做成各種神奇的藥方。
此外,古人通過許多實踐與觀察,也提出吃柿子的諸多禁忌,如農民曆背後即有「食物相剋中毒圖」之「柿子和螃蟹相剋」、「柿子和燒酒相剋」之說。

以前的農民曆背後常有飲食相剋的圖畫,以提醒民眾要避開飲食禁忌
這個說法由來已久,可在李時珍《本草綱目》找到:
(寇)宗奭曰︰凡柿皆涼,不至大寒。食之引痰,為其味甘也。晒乾者,食多動風。
(蘇)頌曰︰凡柿同蟹食,令人腹痛作瀉,二物俱寒也。
(李)時珍曰︰按︰王 《百一選方》云︰一人食蟹,多食紅柿,至夜大吐,繼之以血,昏不省人。一道者云︰惟木香可解。乃磨汁灌之,即漸蘇醒而愈也。
(陳)藏器曰︰飲酒食紅柿,令人易醉或心痛欲死。《別錄》言解酒毒,失之矣。
歷代醫家普遍認為:柿子的性較寒涼,如果跟螃蟹(也屬性寒)一起吃,寒上加寒,會讓人腹痛、拉肚子,甚至半夜嘔吐、乃至吐血而昏迷不醒。
近來已有不少破解農民曆飲食禁忌的報導,提出柿子因富含單寧,遇上富含蛋白質的螃蟹,二者容易凝結成塊,不易消化吸收,造成腸胃不適,甚至會引發腸絞痛的症狀;至於喝酒不能吃柿子的禁忌,是因為脫澀採用的鹼粉(碳酸鈉)會與酒精產生化學反應所致。
民間有句歇後語「食紅柿配燒酒—存死」(預備死),婆婆曾提及她小時候的一次經驗:曾因撿空瓶賣回收,買了一顆紅柿來吃,吃完後回家看見她父親在喝米酒頭,於是也跟著喝了一碗,喝完後看到農民曆上的禁忌圖,差點把自己嚇死,焦慮之餘連忙跑去睡,幸好醒來發現沒事,但再也不敢吃柿子了。
其實像這類中醫所謂的「食物有毒」通常不是指化學上的有毒物質,而是指某些食物(或配伍)會誘發或加劇體內的「病理狀態」,如腸胃虛寒的體質,吃了柿子與螃蟹,會強烈引發腸胃不適。至於喝酒不能吃柿子?有人認為:若吃的是甜柿,沒有脫澀之虞,就沒有這方面的疑慮;但澀柿畢竟有多種脫澀法,在不明白使用何種脫澀法之前還是盡量避開比較好。
三、柿子的情懷風物詩
一路回顧古代中國文獻中所記載的柿子,在新奇與驚嘆之餘,不免也產生許多的疑惑和感慨。中國既然是柿子的原鄉,有這麼豐富的柿子文化與藝術,明明都可以到開設一個柿子博物館的地步了,何以一般人對柿子的概念仍只停留在一種秋天的水果,或只是一些淺層的俗諺,如「柿子挑軟的吃」、頂多也就一點吉祥的意涵,如「柿柿(事事)如意」之類的?

齊白石的「柿子圖」,一籃由青轉紅的柿果,象徵人們對事事(柿與事諧音) 的美好期盼,後面一棵柿果上面有隻螽斯,螽斯是秋蟲,也用來象徵多子多孫的吉祥寓意。
我去搜了一些台灣早年的文獻才發現:原來柿子是很晚才傳進台灣的水果。許多網路資料都提到台灣柿子的栽培是清代移民由閩粵引入,最早紀錄出現在1717年的《諸羅縣志》上,已有三百年歷史。 但其實這是不對的,實際檢索可發現《諸羅縣志》中所記載的是台灣原生種柿子,是一種皮有毛,味酸澀,俗呼為「毛柿」的「番柿」。1764年《臺灣府志 (蔣志)》載有「番柿(形似柿,皮有毛,色略紅,味酸澀,皆非佳品,俗呼毛柿)」顯見這種毛柿是台灣本土的野生柿子,而不是栽培種的經濟作物。
有一說是:台灣柿子的栽培據說是260多年前,由清代移民由閩粵引入(但文獻不明,再請高人指教),道光年間的《台灣志略》也僅簡單記述「柿、佛手、柑皆肥大。」
我明確找到有經濟價值的柿子紀錄已是1892年的《光緒臺灣通志》:
柿,有青、紅二色。青柿名水柿,水漫可食。紅柿以小篾釘之,待紅方食。
至今也才133年。這裡所說的「青柿名水柿,水漫可食」,明顯指的就是現在的牛心柿。關於「牛心柿」,有趣的是此一名稱最晚自宋代就有了,此後歷代的農書、醫書等文獻都不斷有這個品名的紀錄。至於引文中所說「紅柿以小篾釘之,待紅方食」,指的是用小竹籤釘住紅柿子,等到變紅後再吃,這種催熟脫澀的技術很有意思,也是很奇特的景觀。
還有一點比較有趣的是,柿餅原來比柿子更早來到台灣。清康熙年間,巡臺御史黃叔璥撰寫的《台海使槎錄》,裏頭記載了清代臺灣與中國沿岸各大城市之間的商品貿易情形,當時從漳州來的日常用品與農產加工品中,就有柿餅運到台灣販售的紀錄(卷二),而台灣當時還沒有種柿子,只有毛柿而已(卷七)。
移植的時間短,或許能解釋我們為何對柿子比較沒有情感的原因吧!也或許生活在亞熱帶的台灣,氣候實在不分明,很難有「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王實甫《 西廂記.長亭送別 》)沒有那種草木零落、西風淒緊、天地間一片蕭瑟枯寂,又如何能映照出在寒霜中瑟瑟閃耀著奪目光彩的柿果?正如古人所說的「有梅無雪不精神」!
更或許,我們少的是詩人之眼!畢竟我們對很多事物之美的領略,確實是透過詩人之心、詩人之眼來錨定的!
當然,柿子在日本種植的歷史已非常悠久,相傳在奈良時期已由中國(唐朝)傳入,迄今已培育出無數優良品種,包括我們現在吃的甜柿。但最令我激賞的還是他們對於風物的浪漫情懷,在千餘年的歷史當中,柿子已逐漸演化出屬於日本風土的獨特風味與姿態。
有到日本旅遊的藝術家朋友告訴我:很多日本人的院子都會種上1-2棵柿樹,秋天柿果纍纍但都不大,既沒套袋也沒疏果,那顯然不是為了要吃(若要吃,市場上賣的柿果大得多),且任憑鳥兒在枝頭啃食。相較之下,台灣卻少見透天屋子的庭園種柿樹,除非到特定的作為經濟作物的柿子果園才能見到。
藝術家朋友還分享了一幅南宋畫僧牧溪的〈六柿圖〉,畫面有很大空間的留白,柿子墨色深淺不一,看來簡潔、空靈而富有禪意,讓人見之忘俗!
相信日本人如此熱愛柿子,並願意在生活中落實,必然是受到這樣的詩人之眼的錨定。是啊!光是抬頭看著柿果由綠轉黃,就能倏然感知季節流轉的氣息,詩意與美感之能生發,不正是對季節風物的審美凌駕在現實之上?
不然試想,在自家庭院種上一兩棵柿子,柿果成熟了,零落一地了不是很髒嗎?加上鳥兒也會飛來啄食,也必有鳥大便的汙染...從現實的角度來看,種柿子若不是為了吃,為什麼要種?除了要領略季節流轉的詩意,實在是想不到別的了。
這就是為什麼同樣是吃秋天的風物,感覺卻差這麼多的地方了!
秋季是日本人品嘗當令旬食的季節,吃柿子被譽為「秋之味覺」,所謂的不負秋光!那對我們而言呢?我們有同樣當令的秋日美食,但如何吃得更有情意與美感?如何更有詩意?讓吃不只是吃,在五感之外、味外之味的「意」,也就是一種不能自已的生命情懷,這或許是該用心體會與琢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