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系列:《我們真的過得比較好嗎?——世代之間的真實與想像》

當照顧成為第二份全職工作
※以下故事為虛構場景,但在台灣社會中,類似的家庭處境並不罕見。
清晨五點半,王小君起床煮粥。母親患有失智症,需要按時吃藥與餵食。等母親安頓好,她匆忙出門上班。中午,她在公司茶水間偷偷打電話回家,確認外傭有沒有讓母親午休、吃飯。晚上六點多,她趕回家準備晚餐,邊哄高中生的孩子念書,邊協助母親洗澡。等到孩子睡了、母親也安穩入睡,時間已是深夜十一點。
「我有時候覺得,我不是活在自己的人生裡。」她苦笑著說。
這樣的生活,並非個案。在台灣,有上百萬名中壯年族群同時背負上有老、下有小的雙重責任,他們被稱為三明治世代。他們是社會的中堅,也是最被壓榨的夾心層。
從孝道到制度:照護責任如何變成私事
在傳統觀念裡,孝順是家庭倫理的核心。照顧父母、撫養子女,被視為天經地義的家務事。
然而,當社會結構改變,這份家務事卻逐漸成為國家制度的真空地帶。
台灣的長照制度雖已推行多年,但現實卻顯示照護人力不足、資源分布不均。多數家庭仍需靠自己撐。一邊是理想化的政策宣傳,一邊是家家戶戶關起門來的無聲掙扎。
孝道的文化期待,使許多中年人不敢抱怨、也不願求助。一旦照護出現疲憊或怨言,社會輿論容易以不孝或不盡責相待。於是,照護壓力被迫回到家庭內部,用個人犧牲去填補制度的漏洞。
這是現代孝道的矛盾:它被理想化為愛的實踐,卻在現實中變成情感與經濟的枷鎖。
愛本該是一種選擇、一種自願,但當它被制度綁架、被文化規訓,就變成了一種無法逃脫的責任。
少子化、高齡化的結構代價
台灣即將邁入超高齡社會,每 5 人中就有 1 人超過 65 歲。同時,少子化讓每位中壯年需要負擔的照顧對象愈來愈多、可分擔的人卻愈來愈少。
以一個典型家庭為例:夫妻兩人,扶養兩個孩子,照顧雙方父母四人。
這樣的「2 扶 6 模式」,幾乎無法只靠家庭內部支撐。然而,職場彈性不足、托老資源缺乏、外傭成本高漲,使得中生代不得不自我犧牲,請假、辭職、削減生活品質,甚至放棄自我照顧。
最嚴重的,是這群人幾乎「沒有聲音」。
他們不是政策的主要受益者,也不是輿論焦點。他們只是默默在夜裡擦拭母親的身體、幫孩子做報告、第二天依舊準時上班的穩定者。他們撐起了整個社會的運作,卻很少有人看見他們的疲憊。
社會感謝他們的付出,卻無法支撐他們的困境。
中年世代的心理狀態:被夾擊的無聲焦慮
中年族群的焦慮往往不是爆發性的,而是「慢性潰蝕型」。
他們可能:
- 在照顧中失去自我認同,覺得自己只是角色的延伸。
- 在婚姻中因責任分配不均而產生情感倦怠。
- 在職場中因無法請假而感到孤立。
- 在心理上陷入不能倒的焦慮。因為倒下,整個家庭就會崩塌。
這一代人最大的恐懼不是貧窮,而是失能:他們擔心自己哪天病了,就沒有人能照顧那兩端的家人。
這份焦慮不只是個人的,而是一種世代間的結構壓力。
他們不是不堅強,而是這個結構本身就不該由個人來承擔。當照護責任全部落在家庭身上,當制度缺位、文化加壓,任何人都可能被壓垮。
問題不在這一代人不夠努力,而在這個社會沒有給他們足夠的支撐。
從家庭責任轉向社會責任
照顧不應只是家庭的義務,而應是國家的集體承諾。
這並非否定孝道,而是重新詮釋「孝」的意義,讓愛不再等於犧牲,而是能被制度支持、被社會理解。孝順不該是一種消耗,而該是一種有餘裕的陪伴。
在社會上,我們需要承認:三明治世代不是軟弱,而是撐起整個國家的穩定者。他們的焦慮,不是抱怨,是這個時代的求救訊號。
當我們能看見他們的處境、理解他們的疲憊,當照顧從家庭責任轉為社會責任,愛才有餘裕被好好實踐,也讓下一代不必再複製同樣的疲憊與孤單。
讓愛回到愛的本質
照顧不該是一場耐力賽,而該是一種被支持的選擇。
當制度到位、資源充足、社會理解,中年世代才不必在責任與自我之間拉扯,才不必用自己的健康換取家人的安穩。
他們值得更好的對待。
不是因為他們付出了,而是因為他們本來就該被好好照顧。
這不只是一代人的困境,而是整個社會必須共同面對的課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