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靜得有些過分。
便利店熄了燈,只剩轉角那台自動販賣機,還在宣示自己「運作正常」。
那道不屬於誰的白光,只是自我確認般地閃爍,穩定的明亮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孤寂,我瞇起眼,數著玻璃窗內一格一格整齊排列的瓶子:GEORGIA、ヤクルト、伊右衛門⋯⋯它們就像列隊的士兵,嚴謹地無懈可擊、筆直地了無新意。機器不會疲倦、不會猶豫,也不會犯錯,我的指尖卻在按鍵上猶豫、摩挲。
在這樣的夜裡,完美顯得格外冰冷,成對的價格與標籤、恰恰咬合的投幣孔,理性與秩序構成了它的全部,就像我們的生活,循序漸進、毫釐不差,卻也因使失去了某種模糊的溫度。
我們是不是早就習慣了這種毫無意外的生活?
不出錯的機器,帶來安心,不偏差的行程,帶來掌控,可那真的是「安全」嗎?還是我們對「不確定」的恐懼呢?
我想起多年前的某個冬夜,那時我投下一枚百元硬幣,打算買瓶咖啡,結果掉出來的卻是一罐熱的玉露茶;我愣住了,錯誤發生在販賣機身上,總顯得有點不可思議,握著那瓶熱氣蒸騰的鋁罐,原先冰冷的掌心,突然被一種偶然的體諒溫暖了。
那天,我第一次覺得「錯誤」是有溫度的。
它不只是偏差,也是一種柔軟的介入,一種讓人從理性世界短暫逃脫的方式。茶的香氣並不特別,卻在記憶裡留下裂縫,那道裂縫讓我相信,即使在這樣高度精準的世界裡,仍然有些事是「不該發生卻剛好發生」的。
卡繆說,荒謬並非世界的錯,而是人對理性過度執著的衝突。
人渴望秩序與意義,但世界本身冷酷無情,既不回應也不解釋,於是「荒謬」誕生了。
自動販賣機或許正是這個時代的象徵,它以最純粹的理性運作、計算,不帶情感的反應一致;我們向它交付信任,甚至覺得只要機器不出錯,一切就能被掌控,但我們沒有察覺,當世界越來越正確,我們也越來越遙遠地離開「人」,若世界從不出軌,我們又要拿什麼去對抗這「一成不變的無聊」呢?
理性可以是文明的基石,也可能是自由的牢籠。
我們在制度與規範裡被訓練得近乎完美,打卡上班、秒回訊息、遵守期限、避免冒險,久而久之忘了錯誤的價值;雖然錯誤讓人焦慮,但同時也讓人真實,讓我們意識到自己仍有感覺、仍能選擇、仍會動搖。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藝術的誕生,往往也源於錯誤,真正的創作,反而經常出現在缺口與靜默之間;畫家的手誤成了筆觸的靈魂,聲樂家的走音造就了獨特的節奏,詩句的破格讓作品活了起來,這些不完美的瞬間,正是人性滲入理性世界的痕跡,也許,我們需要的不再是更精準的機器,而是更多能出錯的時刻吧!
因為出錯,意味著可能性。
因為出錯,才有機會重新思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再次看向眼前的販賣機,螢幕閃爍著藍光,彷彿在提醒我:請選擇、請確定。我投入一枚硬幣,故意按下我並不想要的玉露茶,機械手臂運作起來,「咔」的一聲在夜裡迴盪。
那聲突兀,像是這個完美世界短暫承認了一次自己的錯。
罐身上的水珠,倒映出模糊的自己,我打開拉環,液體與氣泡在喉間流動,味道並不是特別好,卻讓人異常清醒;我突然明白,也許我們懷念的並不是那瓶飲料的味道,而是那次出錯的浪漫,那是一種偶然的相遇,一次命運的小玩笑,一個提醒——
世界並非全然可控,而我們仍然活在其中。
人生就像是一台巨大的販賣機。
我們投入青春、努力、愛與夢想,按下期望的選項,等待結果。有時如願、有時落空,但真正讓人難忘的,往往是那些不合邏輯的瞬間,那些出錯的時刻,讓我們暫時逃離理性的荒謬,看見生命的縫隙,也看見自己仍能感動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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