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春天來得很慢,雪融的那幾日,溪水漲得厲害,衝走了去年堆的石壩。
戴維斯和伊莎貝拉在溪邊重新堆石,陽光一層層灑下來,突破寒風,帶來一點點暖意。
他們滿手是泥,卻都笑著。「這樣堆的話,魚應該會回來。」伊莎貝拉說。
戴維斯抬頭望著山脊:「要是魚知道這水裡還有人,也許會嚇得不敢靠近。」
他語氣淡淡的,伊莎貝拉卻聽出那句話後頭的意思 ──
人在山裡,反而變成了稀有之物。
城裡的消息,是兩個月後才傳進山裡的。
帶來消息的,是那個老婦。她的神色異常沉靜,衣服上沾著塵埃。
她沒有先說話,只坐下,喝了口伊莎貝拉遞上的溫水。
「城沒了。」
這三個字,她說得十分乾脆。
「天上降下大火,從北邊燒到港口,一夜之間,連鐘塔的影子都不見了。」
伊莎貝拉怔住,她手裡的碗掉在地上,碎成幾瓣。
戴維斯只是坐著,一動不動。
「妳確定?」他問。
老婦點頭:「我親眼看見廢墟。聽說那道紅光,妳們也看到了吧?那不是晨曦,是機械城的心臟爆裂,人逃不出來,全部沒了。」
風掠過屋簷,發出微弱的悲鳴聲。
那聲音竟像極了舊日鐘塔裡的迴響。
伊莎貝拉捂住嘴,哭了出來,身子瘦得像寒風中的弱柳。
戴維斯上前摟住她的肩膀,給她依靠。
他的腦中忽然浮現那一夜她在塔頂敲鐘的身影 ── 小小的、亮亮的,像是被世界遺忘的一縷微光。
他想起她曾說過:「這聲音能讓人知道時間還在走。」
如今鐘聲沒了,時間還在嗎?
三人靜坐到夜裡,火堆漸暗。老婦最後站起來,說:「我老了,不會再下山。你們要努力活下去,別讓這屋子也跟著荒廢了。」
說完,她順著溪邊的路走回家,影子融進霧裡。
伊莎貝拉徹夜未眠。
天亮時,她坐在門口,看著遠方被雪覆蓋的山谷,輕聲說:「戴維斯,我們是不是該回去看看?」
戴維斯搖頭:「妳沒聽她說嗎?那裡只剩廢墟了。」
伊莎貝拉嘴巴張闔了幾次,始終未曾說出口。
戴維斯最後嘆了一口長氣,說道:「妳若真想回去,就等春天的花開吧!」
「花開?」
「是啊!她說過的時間之花,我想看看那花開的樣子,再走。」
他說完,起身去山後伐木。
那一天的陽光異常明亮,伊莎貝拉在屋前晾衣時,忽見一片草地上,雪下竟透出微微的粉紅。
她走近一看 ── 是一株花。
花瓣極薄,像玻璃雕成,陽光一照,就透著暖意。
她伸手摸,卻不敢太用力,怕那小傢伙是一縷夢。
戴維斯回來時,看見她蹲在地上,對著那朵小花發呆。
「這就是時間之花嗎?」他問。
伊莎貝拉抬起頭,看向他。
戴維斯發現她竟然在流淚,他先是心疼,繼而無奈的笑了笑:
「妳呀!……」
戴維斯用力的摟住了她,給予無言的慰藉。
她在戴維斯的胸前低聲呢喃:「我們活下來,是不是為了等這個?」
戴維斯沒回答,只是拉她到旁邊坐下。
兩人一同看著那朵小花,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又過了幾天,山裡的冰全化了。溪流恢復清亮,鳥開始築巢。
伊莎貝拉學著在屋邊種菜,戴維斯打造新的水車,用來磨穀。
夜裡,他們常坐在火邊,伊莎貝拉會唸出自己記得的鐘聲節奏 ──
「噹,噹,噹……」
那聲音從她嘴裡出來,帶著溫柔的錯亂,像時間重新學會呼吸,一呼、一吸……。
某一夜,星空格外明亮。
戴維斯指著天說:「那裡,還亮著呢。」
伊莎貝拉抬頭看,那是舊城所在的方向。
有一點微弱的光在遠方閃爍,不知是殘火,獲是有人還活著?
「也許哪天,他們會再次建造鐘塔。」戴維斯說。
「那我們呢?」
他笑了笑:「我們就種田、養花、過日子。」
風掠過樹梢,發出輕鳴。
遠處溪水聲、木輪聲、鳥鳴聲,全融在一起。那聲音既不像鐘,也不像機械,而更像 ── 世界自己在呼吸。
後來,山坡上開滿同樣的花。
紅的、白的、淡黃的,成片地延伸到溪邊。
戴維斯在屋後修水車,伊莎貝拉在屋前曬魚。
她忽然停下,抬頭看那一整片花海,像被時間柔軟地托起。
那一刻,她想起城裡的鐘塔。
想起那破裂的玻璃,碎在空中閃光 ──
如今,整個山谷都閃著那樣的光。
她輕聲對著風說:「時間還在走呢!」
戴維斯聽見了,回頭微笑。
火光從屋內透出,映著他平靜的臉。
山林間傳來一聲鳥鳴,悠長、清亮,像遙遠的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