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與戴維斯離開的那天,城裡正開始解封。
鐘塔仍然殘破,但街道上,鋼鐵的輪聲與蒸氣的白霧又浮現出來。
戰爭終於結束,新的政令像春風般席捲而來,人人都在談「重建」、「復興」、「新時代」。沒有人在意鐘塔那角落少了兩個人。
那只是報時鐘而已,不敲也沒什麼關係。
現在,有新的蒸氣塔能自動報時。
有人甚至誇口說:「這回,不靠老頭子,不靠流浪漢,全靠機械,準得像軍隊的腳步聲!」
笑聲響遍街巷,那笑聲清脆、輕快,像剛擦亮的玻璃。
── 城市終於又復活了。
從外地運來的齒輪、燃料、鋼片堆成山,街角又亮起霓虹燈,夜色重新變得耀眼。
報紙寫著:「科技重生,帶來新希望!」
市政官在廣場演說:「沒有戰爭的時代,就該讓機械取代疲憊的人力!」
人群高聲歡呼。
有人哭、有人笑,更多的人只是想著:也許,終於能過上不用費力的生活了。
那些曾在塔底、礦井裡、電梯房裡幹活的工人,起初也懷著同樣的夢。
他們以為機械時代會讓人獲得自由。
可沒多久,新的「蒸氣工廠」就開始徵人 ── 薪水誘人、名義高貴:「技術工」,不是「苦力」,而是新時代機械帝國的建造者!
於是他們都去了。
戴維斯走後,他的徒弟「阿澄」進了第一家機械廠。
那是一個巨大的鐵殼建築,終日冒著黑煙。
蒸氣在裡面化為巨大的力量,推動無數齒輪日夜運轉。
而工人們在齒輪之下,扳手、擦油、檢修,忙個不停。
只要機械不休息,人也不能停下,連喘一口氣,都是對新時代的不尊重。
「以前推輪還能看見天空,現在連窗都沒了。」阿澄苦笑。
他手臂上烙出齒輪印,是那台機械的齒卡住他的袖子留下的。
領班只冷冷說:「報廢一件,賠工時三天。」
女人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伊莎貝拉走後,鐘塔裡的工作由新式鐘芯取代,但塔下的洗衣女、運貨女都被徵去清潔管道、擦拭機械。
每天吸入的蒸氣混合著油味,讓人頭暈目眩。
她們的手因為長期沾油而變黑,像被時代塗上了洗不去的標記。
「有了科技,生活就會變好」 ── 這句話還印在工廠的牆上。
但對這些人來說,那句話的回聲裡充滿諷刺與嘲笑。
只有上層社會的人真的在慶祝。
歌照唱、舞照跳,歌舞昇平的時代又回來了!
報紙每天都歌頌「新齒輪王國的誕生」,貴族們在玻璃穹頂下舉杯互祝,為未來乾杯。
那天夜裡,整個城市亮如白晝。
人們說,這是和平之光。
直到,天邊再次閃出那血紅的閃光 ……
起初沒人理會,以為是遠方在測試新年的慶祝煙火。
可一小時後,天空像是被撕開了!
血光化成火雨,從雲層傾瀉而下。
最先爆裂的是一座座高聳雲霄的蒸氣塔,隨之街燈全滅,整條街陷入黑暗。
接著是第二次閃光 ── 那彌天的血紅火光吞沒鐘塔、吞沒廣場,吞沒那些舉杯的人。
沒有警報。
因為報警的機械也在第一波爆炸裡熔化。
人們尖叫、哭號、奔跑,但路面被爆風掀起,空氣灼熱。
有人尖叫著:「這不可能!我們才剛重建啊!」
另一人哭喊:「科技會救我們的!」
可那時,蒸氣已化為毒霧,機械成了鐵疙瘩。
城裡的底層工人逃得最慢。
他們在地下管道裡工作,等聽到地面崩塌時,已來不及了。
有人掙扎著往上爬,看到天空整片整片的燃燒。
那畫面像一朵巨大的金屬蓮花,緩緩綻放,光芒刺眼。
他最後看到的是那花的中心 ── 鐘塔倒下的方向。
翌日清晨,城市已成灰燼。
曾經的蒸氣塔化為焦骨,鋼鐵之花凝成黑色玻璃。
沒有人再談「專業」、「科技」、「效率」。
只剩黑色的風,在廢墟間幽幽穿行。
那風有一股苦味,是燃燒未盡的屍體。
落日時分,有個旅人從山頭經過,遠遠看見那灰黑的原野,以為那裡曾是戰場。
但誰又知,這裡原是一座自信能靠科技戰勝一切的城市。
他只在瓦礫裡找到一塊碎裂的鐘面,時間停在「十二點」。
他抬頭望遠方的山 ──
那裡雲霧靜靜升起,一點紅花在風裡輕輕搖晃。
他不知,那是伊莎貝拉與戴維斯的山。
也不知,在那裡,時間依然在走,只是不靠齒輪,不靠風與口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