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帶著灰塵在城裡盤旋。
這裡曾經有街道、有市集、有鐘塔。
如今,全都被燒成了形狀模糊的灰燼。有的房屋還豎著半面牆,像斷掉的紙扇;
有的鐘錶鋪被炸開,銅針散落滿地,卡在石縫裡,依舊指向不同的時間。
第三天,第一批倖存者從地底爬了出來。
他們的臉被煤煙熏得發黑,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有人在廢墟中尋找家人,也有人只想找一口沒被灰覆蓋的水。
天上還在下黑雪,那是燃燒過的紙灰。
阿澄就在這群人裡。
他的左臂被炸斷,肩膀纏著布。他走得很慢,腳步一深一淺。
他原以為自己會死在機械的肚子裡 ── 那齒輪爆裂的瞬間,他甚至聽見像鐘聲一樣的響動。
那聲音既短促又沉,像有人在為城市送終。
他在瓦礫間找到了鐘塔的遺址。
那裡已是一片焦黑,石柱倒塌,金屬融成塊狀。
他蹲下,拾起一塊鐘面碎片,邊緣割破了指頭。
血滲進灰裡,鮮紅轉瞬即黑。
他喃喃說:「還以為科技能讓我們抬頭做人,沒想到連天空都炸沒了!」
他不是唯一一個這樣想的人。
越來越多的倖存者聚在舊鐘塔附近,搭起簡陋的帳棚。
他們不再談齒輪,不再談蒸氣,只談「聲音」。
有人說,昨夜夢見銅鐘的聲音;有人說,聽見鐘聲從北邊的山谷傳來,那聲音溫柔得不像戰後世界的東西。
「也許是有人活著。」
「也許是風。」
「也可能是時間自己找到了出口。」
說這話的老人,原本是塔邊的小販。戰前,他每天早晨聽鐘報時才開攤。
現在他沒東西可賣,就靠回憶過日子。
他在灰裡挖出一小塊未碎的玻璃,擦乾淨,對著天光。
「你們看,還亮著呢!說不定,那鐘聲真的會回來。」
阿澄抬頭,看著那片天。
黑雲厚重,卻在遠方裂出一道光縫。
光從雲裡滲出,照在廢墟之上。那光靜靜地、不帶一點溫度。
他突然想到什麼,說:「以前敲鐘的那個女孩 ── 她去哪裡了?」
有人低聲說:「聽說她跟那個電梯工一起走了。」
「去哪了?」
「往山裡。」
「那裡沒有塔、沒有機械,他們要幹什麼?」
「也許去過活。」
這句話讓眾人全都沉默了。
那夜,風很大。廢墟的鐵片相互撞擊,發出細微的叮噹聲。
有人驚醒,以為鐘聲又回來了。
阿澄睜開眼,望著夜空。
那聲音輕微得像是幻聽,卻真真切切地在風裡回盪著。
「聽 ── 」
他對旁邊的人低語,
「鐘還在敲呢!」
沒有人回應他,但所有人都聽見了。
那聲音由遠至近,似真似假,
像時間在廢墟上慢慢學會巡遊而過,尋找尚未死絕的靈魂。
幾個月後,廢墟上長出第一批青草。
人們不再談戰爭,也不再談機械,只談「活下來」這件事。
有人開始用石塊砌屋;有人種起蔬菜;有人把殘破的齒輪磨成鏡子。
在那面鏡子裡,他們看到自己 ──
衣衫襤褸,卻有一種奇怪的清明。
有人偶爾仍會抬頭望向北方的山。
那裡的雲總是白白的,像炊煙。
有人說,那就是鐘塔重新升起的地方;
也有人說,那裡住著一對人,會替這個世界記住最後的時間。
沒人知道真假。
但每當風穿過城的廢墟,
那聲音依舊響起。
不再是金屬的、也不是蒸氣的,
而是一種溫柔的「噹 ── 」聲,
像是記憶裡的心跳,
在提醒所有人:
時間尚未死去,它依然在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