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沉睡的瑞典難民兒童、集體解離症狀的前蘇聯居民、美國少數民族好發年輕女性的瘋病、南美偏遠地帶的學生集體癲癇……這些病症背後,竟是生命為了逃脫困境,不得不藉由「集體生病」來改變自己……

作者蘇珊.歐蘇利文(Suzane O'Sullivan)是一位腦神經與癲癇專家,為了研究世界各地的罕見集體疾病,四處走訪調查。這些「心身症」(psychosomatic disorders)看似與你我無關,實際上隱含了人類生存的奧秘,其細節對所有人都適用,使人反思:究竟什麼是「身心」與「疾病」的界線?「心身症」的產生,究竟是為了什麼?
作者解剖線索的敘事功力,令閱讀本書有如觀看精彩的懸疑小說,不同的是,內容皆為真實事件,因而許多故事令人唏噓。這些無法診斷出合理病癥、無法定義的謎之疾病,導致群體病患生活困難,精神更是受社會質疑。跟隨作者抽絲剝繭,發現這些看似不合常理的謎之疾病,卻似乎是一個社會群體的身心陷在「困境」中,試圖為自己「解套」的離奇方法……睡美人:放棄生存症的難民兒童
在瑞典,有一群陷入昏睡的兒童。他們離奇地陷入昏迷長達一年以上,醫學檢查卻無法為他們找出任何病癥。他們卻只能插著鼻胃管、由父母幫忙活動肢體,彷彿身體自行放棄了存活。
這些兒童來自伊拉克、敘利亞、俄羅斯等地,為了逃避當地的迫害或戰爭等問題,歷經艱苦來到瑞典境內。作者探訪的家庭中,兩名女兒在得知難民庇護申請遲遲無法通過、經常出庭聽證受審,時常在失望與期待間搖擺,而後她們接連陷入沉睡。
她們並非喪失意識,仍能感知外在世界,卻無法動彈。可他們的大腦和神經都健康無恙,若無法為這些孩子檢查出大腦與神經上的「合理」病癥,社會無法提供資源幫助他們。
人們總是從心理與生物層面來解釋疾病的發展,卻忽略社會環境扮演的角色;這些兒童不單是「心因性」(psychogenic)疾病,因為世界各地皆有難民,卻只有瑞典發生這樣的心身病。他們在母國經歷的悲慘困境、艱苦的逃亡過程、瑞典的庇護與審查模式,彼此複雜的關聯都為這個群體寫下了病情劇本(也曾有脫離難民困境的兒童自行康復甦醒);若少了某項因素,這個疾病都不會形成。即使他們不明白自己為何生病,他們的大腦都將這個社會環境給「身體化」(embody),陷入了「放棄生存症候群」。
許多心身症的出現,和文化地域息息相關,然而不管是醫生還是社會,只專注於病人個人的心理和生理,而非人們所處的環境與事件。作者在瑞典難民兒童的身上發現的越多,就越認為他們的問題,並非是醫學能夠解決。
這疾病的存在,讓這些孩童能說出自己的故事、得以發聲。然而至今,問題仍懸而未解。甚至該病還傳到了一座太平洋島國,那裡難民兒童出現了放棄生存症候群,甚至集體求死、自焚。
民族瘋病:森林巫醫的智慧
中美洲少數民族「密斯基托」有種民俗病,代稱「格里希瘋病」。發病者會頭痛、抽搐、情緒激動、失去理智,最大特色是幻視,發病者會見到想加害自己的人物,每個病患見到的加害者五花八門,卻都戴著帽子;病人會因害怕逃進叢林和沼澤,甚至女性會變得力大無窮且具攻擊性,需要許多男性幫忙阻止。
這奇怪的精神疾病被媒體渲染的神祕可怕,而作者訪查後發現,對族人而言,雖然瘋病傳說是遭到惡靈附身、脅迫或他人詛咒等,但這卻是他們真實的普通日常,幾乎每個人都見識過或發病,而非詭異的神話;許多密斯基托人身在現代社會,科學與神靈對他們而言並行存在不衝突。此病好發年輕女性,甚至會在學校傳染。令作者最感意外的是,他們稱其為「瘋病」,但對發病者沒有輕視、遠離或危害,反而促進了親友彼此合作,比如共同保護發病者不會傷害自己,阻赫原先可能造成發病者心理壓力的人。甚至有病患去醫院接受鎮定治療卻無效果,回到族內尋找薩滿,瘋病就能圓滿解決。
作者欣賞格里希瘋病,由於它已成為文化共識,能讓壓抑的發病者可以有效的表達原本的心理困擾,比如密斯基托女性受文化束縛而拘謹壓抑、面對男人騷擾詛咒的困擾。得瘋病甚至能處理個人的矛盾與社會衝突,並受到群體接納與幫助;之所以有效,也因為瘋病並不怪罪「個人」,是無可奈何地受到邪靈入侵,連治療方式都很穩定;並非像醫學執迷於貼標籤與分類疾病,並純粹解釋為這是大腦的疾病,當中暗示可能無法康復,而去掉了所有心理與社會的相關因素,但這些絕對是推動疾病發展的重要關鍵。
一位曾發病的女性,將其病形容為「一場從心中洗淨自己的夢」。
昏睡症:痛失舊日樂園的居民
在哈薩克,有一群人的怪病和瑞典的難民兒童相似,曾莫名其妙的陷入沉睡並出現不同的解離行為,而這兩個群體的生活情況相去甚遠。
這些病患原本住在一座偏僻城市克拉斯諾哥斯科,在當地設施停擺後,他們的怪病無法在當地治療,只能搬離故鄉。居民認定是政府毒害他們才會導致怪病,目的就是為了逼迫他們離開,然而詳盡的醫學檢查也無法證明他們中毒。
且該地冷僻偏遠,作者隨行的翻譯都說,這小城連哈薩克人都沒怎麼聽過,甚至後來幾乎是廢墟,為何政府要大費周章的逼人搬離?作者抱持著許多疑惑,但受訪的居民無一不說那裡是座「天堂」,綠意盎然、設施完備,即使政府為當地居民提供其他地區的住所,他們仍不願離開,直到昏睡病的來襲。
而當他們離開後,昏睡症確實神奇消失了。作者原本懷疑,昏睡症的居民對偏僻的故鄉似乎帶有奇怪的濾鏡。因為通常這類身心症狀常由壓力造成,但他們不斷表示那裡的生活並不辛苦,甚至美好。
果然事實並非作者原先所想。原來,當年蘇聯為促進鈾礦生產,把礦工家庭分派到這座殖民地後,給了他們許多優待。地處偏僻並非問題,因為這裡什麼都有:設備齊全的醫院、學校、文化中心,商店擺滿點心,以及可以釣魚野餐的美景,被送來這裡的居民各個年輕力壯;和其他共產黨統治的地方比起,這裡真的是天堂——直到多年後蘇聯瓦解、哈薩克決定關閉礦場,這裡從奢侈品消失,到變得連自來水和暖氣都沒有,建築也逐漸成為廢墟。而在艱苦環境還留下來的人,紛紛得了昏睡病……
但當他們在無數個悲傷的夜晚後,不得不離開故鄉,卻不再昏睡了。
這些居民在「天堂」住了一輩子,即使後來當地難以生活、家人病逝、政府提供新屋住處,但因為深愛克拉斯諾哥斯科,他們仍不願離去。原本作者以為生活在偏遠沒落的城市一定很苦,生存壓力才導致居民集體昏睡,甚至一度認為他們對故鄉抱有不合理的美好濾鏡;但真實故事遠比想像複雜,他們並非窮困壓力而導致心身症爆發。
這是人們痛苦地發現自己終將放棄深愛的家,為此傷心欲絕的故事。而昏睡症,給了他們不得不離開的理由,幫助他們踏出了極其艱難的一步。
小結
本書探討了許多關於精神、心理、生理疾病之間與社會因素、不同文化認知間複雜的關係;似乎許多「症狀」,都是身體為了告訴我們一些事,或為了試圖解決某些問題才出現的產物,其表現方式和目的遠比我們認知的還深遠。書中還有更多集體症狀案例的故事,也有作者看診的日常案例。「疾病」的發生遠比想像的複雜,甚至有些問題究竟該不該稱為疾病,而硬是為他們加上標籤呢?現代的西方醫學,為了明確且快速地解決問題,否定了更多我們需要注意的面向,比如社會問題、人們的文化認知環境等。但,不應該只有在被診斷出合理生理病癥,才能讓身心的問題核心成為需要被重視的事。
作者在解釋訪談的線索、描述故事的方式都非常引人入勝,而討論的議題非常豐富深入,時不時會令人陷入反思;人類的身心絕對有遠超過我們所能想像的力量與行事方式,對身心的探討有興趣的話,這本書非常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