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就以廣東為例。在
土客戰爭的影響下,各種群體,本身就有著更接近現代的民族身分認同,你在清末民初的書籍,可以看到他們把廣府人、客家人、潮汕人定義為不同的民族。他們很可能比今天把他們全部叫作「中國人」的我們,更認識甚麼是民族。
這種情況會令「中華民族」的觀念變得尷尬,民族發明家想做到的效果是,雖然你是客家人,但你的民族就是中華民族,不應該是客家民族。所以他們發明了一個新的詞語「民系」,民系其實就是民族,是真正西方觀念上的民族,但因為帝國的統一主體要被世界視為民族,才創造出這個東西。
這其實充滿矛盾,即使不論西藏、新疆、蒙古,這些有著非常徹底的文化差異的地方,漢人這總體本來就是多個不同的民族組成。這也是為何日後這地區(「中國」)的發展,不斷追求削平文化的原因,因為這些矛盾總像一根刺的,提醒每個堅信自己是「中國人」的人,「中國人」很可能其實並不是「一個民族」。
要怎樣才能夠擺脫這個惡夢?就是讓所有已被賦與「中國人」身分的人,從出生開始已削平差異。他們會失去他們的母語、看相同的節目、讀相同的課本,最終要連個性都盡可能的變得接近,甚至不應該有太多的反思,教育說你是中國人,傳媒說你是中國人,就不容你懷疑,你最好也不要懷疑。至於你是廣東人、四川人、浙江人,你就只是住在那裡的「中國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中華民族想要涵蓋的圈內,各地漢人自稱為「民族」變成了一個禁忌。所有的身分認同都不能稱之為民族,在中華民族的定義裡,你是「臺灣人」,只能是「住在臺灣的人」,而不是「臺灣民族」。以後面的方式理解一個身分,對於自少被教育是「中國人」的人來說,需要很大的勇氣與心力,才能重構整個身分認同的理念。
其實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臺灣應該相當大部分的人口,樂於接受自己的身分是「住在臺灣的中國人」,看起來也容易接近。但是甚麼東西刺激起這個趨勢的逆轉?很諷刺地,正是因為「中國人」概念本身的各種漏洞,使他們最終統一語言、統一文化時,最後達致的必然結果:
清洗本土文化。
母語又稱為第一語言,人只能有一個母語。要完成母語是國語或普通話的「中國人」,就意味著這些孩子上一代的母語必須被根除。當對於「中國人統一」的執著去到某地步時,母語與本地文化,皆是終結中國未來統一的潛在危險。所以他們必須把各地的語言,貶低為
方言,然後再以這為理由,清除所有相應的母語教育,心照不宣的,執行著文化清洗的政策。
大家原本以為,中國人就是自己。但察覺到自己被文化清洗時,有些人就會懷疑,原來中國人與那個愛惜本地文化、說非國語母語的自己,是有分別的。一開始你要當中國人,你不需要放棄自己的文化,而中國人為了強化自己的統一性,開始以各種方式清洗你的文化時,想要保存自己的生活方式、制度、文化的人,就會對中國人這身分產生質疑,甚至否定。
人類有想要保護社會文化的自然感情,而且我們發覺,當下一代轉換了母語與身分認同之後,他們對於保存自身文化,也失去了感情,甚至樂於看著上一代的母語被消滅。因為相比起使用者眾多的新母語、新文化,他們不想花時間去學習和理解使用者較少的傳統母語與文化,文化將會走向滅絕。
失去了民族身分的結果,就是失去了自我。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也不被珍惜,而變成云云面目含糊的巨量人口的一部分,變成一個隨時可犧牲的數字。
假如臺灣二千三百萬人口因為戰爭而大部分死光,如果把這視為民族滅絕,那是一個難以彌補的損失,但如果把他們全視為十三億中國人的一部分呢?那麼,就是中國人損失了不足 2% 的人口,對於人口太多的中國來說,雖然也是悲劇,但要填補二千三百萬人口並不困難,對於「中國人」來說,這是「可以彌補」的,所以某程度上也是「可以忍受失去的」;這最終其實又回到了帝國對臣民的觀念,而失去了民族國家的意義。
這並不僅是臺灣人,可能是香港人,可能是其他漢人,或多或少,終有一天會要誠實面對的問題。中華民族被解構,正因為他本身是違反與挑戰了人類的自然感情。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