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2/2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舉世罕見的翻譯怪象在台灣──讀《翻譯偵探事務所》

撰文:果子離(作家)

 

現代讀者嘴叼,閱讀翻譯作品懂得挑,譯筆要正確,要流暢,遇到公版權作品,還會貨比三家,挑選優質譯本。有些譯者就像創作者,口碑建立起來了,善讀者心目中自有一份翻譯好手名單,循譯著一本本讀下來。

 

以閱讀翻譯書的角度來說,現代讀者真幸福。公版權書固然有出版者以成本因素而草率翻譯出版,但也不乏聘請名家重譯精譯者,還有的繞過英文版本避免二手翻譯,而據原文重譯。

 

台灣啟明出版社譯本均署名「啟明編譯所」,都翻印自上海啟明的書。蔚藍文化提供

 

以前不是這樣的。

 

1949年之後,兩岸隔絕,政治情勢風聲鶴唳,在台灣成長的一代,幾乎都閱讀譯者姓名不確定的文學譯本。這些譯者,名字被改掉,冠上吳名實(諧音「無名氏」)、鍾文、鍾斯等許許多多假名,或逕以「本社編輯部」為名發行,這是因為國民黨政府遷台後,有些譯者或留在中國大陸,未跟隨來到「反共基地」,或投靠中共而被打為附匪文人,他們的作品遂成禁書。出版者便利用這些譯本,或直接翻印,或稍加潤飾重新出版,版本琳瑯滿目,形成亂象。

 

像這樣政治環境緊迫,版權觀念闕如,導致譯者姓名張冠李戴的情況,雖然紛亂,雖然對譯者不公平,至少書還是書,文字還是文字,讀者權益受損還不嚴重,真的惡劣的是,有的版本,內文任意割裂組合,節略而未加註明,或者校對不精,或者劣譯亂翻,讀來一頭霧水。

 

早期台灣,知識份子透過劣譯看世界,回想起來,真是可憐。但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翻譯偵探事務所》立體書封。蔚藍文化提供

 

如今,拜網路之賜,不少譯者或翻譯研究者,不吝提出對翻譯的看法與觀察,有時比對譯文,同一句話譯法不同,則品其高下,辨其優劣,勘其正誤,往往一般讀者原本怎麼樣也看不懂的句子,因而豁然開朗。

 

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教授賴慈芸,則針對早期因政治等因素而隱沒不彰的譯者,以及任意翻印的譯本源頭,探勘研究,尋找真相,探求根源,多年來在部落格撰寫查證結果,像偵探一樣,每有所獲,則有破案之樂。這是高難度的動作,不靠華麗技巧,全憑死功夫,一點一滴,打拚出來。如今把成果結集出書,是為《翻譯偵探事務所》

 

閱讀《翻譯偵探事務所》,看到台灣特有、舉世罕見的翻譯怪狀,真是又好笑又好氣。不是只有譯者改名換姓、版本紛雜而已,在戒嚴時期,政治干預文學的例子比比皆是,且不說作者譯者因為身陷「匪區」,作品悉遭查禁的荒謬,好好作品,或加油添醋,或無中生有,只為政治服務者有之,前者如《伊索寓言》,後者如《南海血書》。類此例證,全書很多,因此,此書是翻譯出版史話,也是戒嚴小史、政治切片。

 

賴慈芸為了查證台灣過去許多譯本的前世今生,勤跑兩岸三地圖書館、舊書店,查閱早期譯本上千本,書籍一本一本,線索一條一條,辛苦非凡,時間、人力成本難以估量。以《魯賓遜漂流記》為例,在〈踏破鐵鞋無覓處──《魯賓遜漂流記》奇案〉一文,賴慈芸為我們示範勘察版本、尋覓譯者的辛苦過程。

 

早期遠景出版社版本(左)與阿爾泰出版社的魯賓遜漂流記。蔚藍文化提供

 

1955年台灣的大中國出版社出版的《魯賓遜漂流記》,譯者署名「胡鳴天」,之後遠景先後出版相同版本,譯者或易名或佚名。由於1950年代台灣的文學譯本幾乎都翻印自中國大陸或香港,賴慈芸懷疑,上述《魯賓遜漂流記》譯者可能另有其人,而且應該是1949年之前的譯本。

 

但查驗源頭並不順利。賴慈芸上窮碧落下黃泉,跑去上海圖書館、北京清華大學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北京國家圖書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香港中央圖書館等各大圖書館,上網查古籍網孔夫子網,都沒有相似版本。最後在台灣的「全國圖書書目資訊網」發現台灣師大圖書館書目有一本「吳鶴聲」譯本。

 

吳鶴聲真有其人,他以翻譯亞森羅蘋系列叢書知名,但對大多數讀者來說是個陌生的名字,台灣從未有翻譯版本以他為名。那麼會不會「胡鳴天」譯本即源自「吳鶴聲」呢?

 

可惜台灣師大圖書館書目有書目卻無實書,且全台僅此孤例。看來線索就要中斷了,這時賴慈芸眼尖發現,吳鶴聲譯本把作者姓名譯為「特福」,和坊間習見的「狄福」、「迪福」不太一樣。再查書目,台南綜合出版社的《魯賓遜漂流記》,署名「紀德鈞」的譯者也把作者譯為「特福」。於此循線查到台南綜合出版社版本,內頁第一頁赫然就是「英國特福著/吳鶴聲譯述」,內文也與「胡鳴天」版一模一樣。真正的譯筆出自吳鶴聲,於焉確認。

 

真相只有一個,翻譯偵探調查真相,除了像這樣一步一腳印把路踏出來,還要有判斷力──從一個細孔看出一個天地這種一沙一世界的鑒別功力。《翻譯偵探事務所》多篇都以實例示範這項絕活。

 

《蔣總統秘錄》由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與日本產經新聞合作,賴慈芸戲稱為「多此一舉的翻譯」。蔚藍文化提供

 

另外書中談到一些早已無人聞問,當年卻一時轟動的書,如《天讎》《荒漠甘泉》《蔣總統秘錄》。這些宛如白頭宮女話天寶遺事的出版舊聞,正是名為翻譯界實為政治界的一頁怪現狀。現在聽來嘖嘖稱奇,當年可是一片肅殺。

 

本書前幾卷主要在追查名一個名字,真正的譯者姓名,在〈高手雲集之卷〉則寫譯者的事蹟與翻譯生涯,也寫出他們,例如殷海光夏濟安張秀亞等名家的心中之憾,而最大憾恨應是該卷最後二章,從標題即可窺知:〈譯者與白色恐怖〉、〈譯者血案──馮作民的故事〉。

 

本書最後兩卷,從翻譯的一端切入,談《千面女郎》、《包可華專欄》、《娃娃看天下》《小亨利》等曾在舊時代風起雲湧而今安在哉的諸多作品,以及《搖籃曲》《愛你在心口難開》等歌曲,話題相對於前卷較為輕快,但全書主力還是在為譯者正名,且把這項工程視為「轉型正義的一環」。也因此本書瀰漫著強烈的歷史感與使命感,那時代無所不在的白色恐怖陰影也在紙頁間四處晃動,讓人在讚佩作者所費的心力之餘,也不免掩卷興嘆。

 

 


作者簡介:果子離,深居簡出,專事寫作十餘年,著有《一座孤讀的島嶼》(遠流)、《散步在傳奇裡》(群星文化)、與米果等人合著《五年級同學會》(圓神),以及歷史著作十餘部,是不可救藥的閱讀主義者,認為書中有一條幽徑,通往未知的武陵桃源或海底龍宮,數十年流連忘返,因而保留了書人本色。

編輯:宅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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