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來的榮耀

1990年11月，寒風砭骨的金門冬天，適逢防區體能戰技測驗的旺季，每期幹訓班學生期末測驗以此為主。

前期本師成績敬陪末座，新任隊長交接之初，卻自負地公開講話：「只要本期學生成績有進步，期末測驗就算再拿最後也無所謂！」當時我深深敬佩隊長只求務實訓練而不計功名的明理作風，在軍中尤其難能可貴；未料，隨著師長頻繁視察帶來的壓力，隊長在期末測前竟召開幹部密商作弊事宜。前日的嚴詞正意猶然在耳，今日形勢比人強，我心裡一陣錯亂。

四師幹訓班學生的期末測驗就在爾虞我詐中，本師步砲訓雙雙告捷，一洗前期殿後之恥。師長龍心歡悅，邀集多名校官大擺慶功宴，隊長志得意滿地在餐桌上，高談闊論他的過人謀略，我鄙視著他那好大喜功的嘴臉，後面失焦的「誠實」、「公正」等標語，在眼前雜交，赤裸裸的暴露了軍中無所不在、爭功諉過的陋習，也充分映証了某位大學老師以前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在社會上人與人爭鬥不必不服輸贏，許多時候，只是敗在你騙輸了別人！」

盲目的捨本追求、短暫的功成名就，畢竟無法滿足人們的無盡慾念，卻一再吞噬原有的清明節操。

在那少有的喧鬧歡樂氣氛中，我細細端詳那些因體能較差被迫由人冒名替換的學生，其中難免有些意念不堅而心存僥倖者，但具榮譽感卻心有不甘者也不少。不論是何者，我不知他們如何去分享那殘缺虛偽的榮耀，但我很清楚，各級長官對他們平日堂而皇之的教誨訓勉與現實競賽間的落差，將一點一滴的影響他們。這種身教言教的差異，也許早已習於當場的職業軍官，但對這些尚未掛階的陸軍最基層幹部，卻是同化於鄙陋風氣的開始。

眼前滿桌的美食佳餚，腦海中浮現的竟是學生咬牙苦練的過程，我難忘幾個動心動容的鏡頭，風沙中的五百障礙、寒雨下的五千公尺，看似狼狽的學生漸有一股男性氣概，我曾對著疲累不堪的學生說：「看看福利社的爽兵，再記住你現在經歷的一切，退伍後，哪一種故事你的馬子愛聽？！」

學生的責任是與自己的體能意志戰鬥，我的責任是幫助他們堅持到最後。

那是一段學生與我共患難的清苦時期，品嘗了成長的蛻變與進步的喜悅，只是遺憾，今天讓我在這群原有信心可以實至名歸的學生面前，無言以對。

中學校運，本班勇奪田徑總錦標，其實那也有找一名槍手頂替。班上的活躍份子主導策劃那次作弊，大隊與四百接力我都跑最後一棒，槍手跑第一棒，我們分得金銅牌。應該是全班師生(包含我)都很驕傲興奮吧，至少我的記憶與當下看到的是如此，但當時會不會也有一雙眼睛，冷冷看著我們的沸騰；喧嘩雀躍的操場上，會不會也有一個靜默沉寂的心靈。

這是第一篇獲媒體刊載的文章，感謝天下雜誌《換日線》刊於2018/4/30。
原稿：1990年11月，寫於金門金防部陸軍幹訓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