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艇趴」。
看到這三個字,你腦海會浮現什麼景象?多金企業主載著滿船的美酒和比基尼辣妹,搭配著董資董資的BGM,快樂出航囉!
是這樣嗎?我想大多數人心中的「遊艇趴」應該就是這樣子的。
但我們這是個探討古文的系列,要探討的,當然是古人的遊艇趴了。
蘇東坡的代表作〈赤壁賦〉所描述的事件,正是近千年前的長江遊艇趴。這船上有權貴、有音樂、有酒水,或許沒有比基尼辣妹,但爽度應該不下今日的遊艇趴,同樣是嗨到天亮,大家全都趴。
那,為什麼看到「遊艇趴」這三個字,你不會聯想到〈赤壁賦〉呢?或者把問題反過來看,為什麼大多數人在看〈赤壁賦〉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深外冶遊」事件呢?
這可能是因為蘇東坡的筆力驚人,他將這個充滿幻覺的追酒尋茫之旅炒作成文青朝聖路線,就算過了快一千年,在旅遊部落客界也少有能和他一較高下的文案高手出現。
當然,本系列並非旨在於探討文字之美,而是要思考文字之下所隱藏的細節。我認為相對於之前討論過的古文篇章,〈赤壁賦〉的文字技巧更為深厚,使得其下真意更難拆解,但若努力切割,應該還是可以找到一些有趣的主題。
例如,蘇東坡這個黃州團練副使,是比較像當代的玩命屁孩,或是炫富貴公子呢?
原始脈絡
還是依例先來看一下〈赤壁賦〉的全文(請參考
國文學科中心網站)。因為原文不短,所以我簡單摘要如下:
「秋天和客人在赤壁附近的江面玩,天氣不錯,唱歌喝酒很爽。客人吹蕭,曲音幽怨,是覺得曹操過去很猛,現在也沒了,想起自己生命的局限,心中感嘆悲涼。我於是勸客人說,萬物流轉不止,就多把握眼前美好的大自然吧。兩人因此狂喝一晚,直到天明。」
翻成白話文之後,這次出遊感覺就一整個廢。但這樣對老蘇並不公平,我們還是要來補充一下他當時的個人情境,才能讓〈赤壁賦〉看來更立體。
蘇東坡是1037年生,1057年中舉,1079年發生
「烏臺詩案」,因大不敬差點被斬掉,1080改貶黃州,直到1084年才離開。又稱〈前赤壁賦〉的〈赤壁賦〉大約就是在1082的秋天寫成,接著他(至少)在冬初又去一次,這次寫出了〈後赤壁賦〉。
此外,他還有一首非常知名的詞
〈念奴嬌・赤壁懷古〉,有提到「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水勢非常激躍,而〈赤壁賦〉所描述的水勢是「水波不興」,所以〈念奴嬌・赤壁懷古〉應該是春夏之際水勢較旺時的旅遊經歷。這代表什麼呢?
這代表他很常去。因為
黃州赤壁就在他工作與居住地不遠處,他很可能是閒閒沒事或有客人來就跑去,然後都是類似的吃吃喝喝,只是不見得每次都有文章產出,他只記錄最重要的幾次「超自然感應」。這有點像當代文青都會有自己常去的私房景點或私密遊程。
他去赤壁雖然看似不是參團或依照船家安排的固定套裝行程,但基本上都是以船上的賞景宴樂為主,就是去景點吃飯、喝酒、唱歌、哭笑,然後所有人喝到「斷片」(失去記憶)。就橋段安排來看,這不就是當代的「遊艇趴」嗎?
一路喝到掛的這種事,雖然現在從多金企業主到大學生都有人常幹,但四十幾歲的政府官員這樣幹,還是曾經被推薦當諫官(道德糾察隊)的官員這樣幹,還是被貶謫的官員這樣幹,還是差點被斬掉的官員這樣幹,還自己寫成文章廣傳,這,會不會有點高風險呢?
但蘇軾沒有因這些文章出事,反而靠這些文章強化一代文豪的地位。這裡面應該有些文字之下的理路轉折,讓想打槍他的人按兵不動,更讓其他讀者激賞。我們再換個角度,來尋找可能的線索。
〈赤壁賦〉的
原始文件(也就是蘇東坡本尊寫的那個版本)一路保留到今日,就其狀態來看,算是相對工整(至少比〈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超嗨狀態拓本要工整),應該不是遊艇趴現場或是酒醒之後幾小時內立刻寫成。就算有些當場的草稿,現有版本也應該是「回魂」得差不多,身心狀況都很OK了,再透過事後追憶而完成的篇章。因此其定本可能離出遊有相當的時間,說不定是隔了幾天才寫成。
這就代表此文可能是「裝醉」之言,是在非常清醒的狀態下談理念。甚至也可懷疑船上是否真有類似的對話存在,因為醉酒之人對於交談的內容,事實上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楚。因此我們就不用糾結在文字傳達的事實,而是應該看到蘇東坡在清醒狀態下,到底想要show些什麼。
我接著要談的切入點,是當代評論者很少考量到的要素,就是江上出遊的安全問題。
𨑨迌人?
各位現在去參加搭船套裝的遊河旅程,會知道這種旅行較制式化的部分,大概就是安全防護,除了參加者都要接受簡單的安全逃生講習,有些航程甚至會要求全程穿上救生衣,還要大家排排坐好,不可隨意走動。之所以搞成這樣,當然就是因為「安全第一」這四個字。
相對來講,你也就知道古代的遊河行程的風險有多高(民間傳說李白就是這樣掛掉的,就算非事實,你也知道這是種現實的風險考量),不但無法有近代水準的安全防護或逃生設備,船隻也相對狹小,易不慎跌落,或是其結構不佳,可能翻船或碰撞後就解體。而且蘇東坡和他的人客還在船上喝酒,除了平衡感更差,若要嘔吐或小解,大概也只能在船邊解決,這都會大幅增加安全風險。
而古人的泳技普遍來說遠不如現代人,落水基本上就是掛定了。因此不只是搭船出遊,如非必要,古人通常是不太願意渡江的,因為掛掉的風險一直都頗高。如果真要搭船出遊,那也多半是在相對平靜的湖中。
那為什麼「蘇東坡們」還搭船出去拚酒呢?
我認為這和現代人飆車或從事極限運動的心態差不多,就是透過這類高風險活動來突顯自己的氣魄與精神力與眾不同。蘇東坡在當時動不動就「出船看赤壁」,或許也像現今「大台北𨑨迌人」的「小試車」、「遊車河」、「跑環東」一樣,價值表態的意味濃厚。
當古人看到蘇東坡的〈赤壁賦〉時,應該會先想到安全性的問題,然後感嘆老蘇膽子真大,「居然這麼敢玩」(其實
〈後赤壁賦〉那次玩更大,大家可以去找來看看)。雖然老蘇有交代當時水況是「水波不興」(但別了忘〈念奴嬌〉的驚濤裂岸),但他們的船應該不大,又是從白天一路玩(喝)掉整個晚上,風險依然是很高的。
若是納入這種價值考量,〈赤壁賦〉就會傳出不同的味道。過往的學界解讀,多半是說蘇軾由此轉入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立場,對人世紛擾有更豁達的視野;但如果納入上述風險考量,那他除了講道理之外,更展示了「超脫生死」,甚至是「老子愛玩到不怕死」的態度。
那他大方展示自己在黃州鬼混的心態,就不難理解了:反正隨時會死,爛命一條,還怕你朝中貴人下毒手嗎?
炫富?
不過上述推測也會引來一種質疑,就是這可能把當時很普遍的遊程「特殊化」了。當時這種「赤壁一夜遊」可能已是很普遍的行程,參加者很多,安全性也較高,也就不會有那麼複雜的考量。
但如果是「定型化旅遊」,這種玩法風險較低,就會變成單純的「炫富」。這個黃州團練副使(很難類比成當代職缺,應該和縣市後備指揮部副指揮官差不多吧)薪水不高,也有一些他當時過得相對清苦的記載,但畢竟他是知名文人,以他還可以自力蓋房子的狀況,其經濟狀況至少比起一般農夫要好上許多。
所以他就算沒錢,卻還是蠻敢花的。雖然各赤壁遊的相關文字表達都很隱晦,不過我推斷「蘇家軍」單次出遊,應該是會租用兩艘船以上,一艘是後勤人員用,一艘是他們實際搭乘與聚會宴樂用。因為要玩整個晚上,需要不少工作人員,從可換班的船夫、餐食酒飲的準備者,還有每個客人「隨身攜帶」的侍從或親屬,出一趟船可能會有多達十人以上的規模。
雖然蘇東坡的描述會讓你誤以為他都是自己開船出去的,但是以他的「學經歷」來講,「開船」顯然是不可能的任務:在小湖中行舟也就算了,那赤壁船可是在長江上開,而且就〈後赤壁賦〉的內容來說,他還一下靠岸,一下又夜航至河中央,在缺乏科學航行技術的古代要進行這種程度的操舟,只可能依賴熟練船家的經驗。
所以這種遊程需要許多專業分工,那就是錢砸出來的。蘇東坡雖然自認為混得差,但這遊程也透露出他仍有點經濟實力,至少很敢花。
因此,老蘇若不是在玩命,就是在炫富,或是兩者都有。玩命不代表不怕死,炫富也不代表真的富,但他這樣玩,不管你要往那個方向解讀,都代表他和前人有相當不同的價值觀,他也成功的透過文字推銷了這種價值觀。
和我們前面看過的
陶淵明道家式幻覺不同,也和
韓愈儒家式正氣不同,蘇東坡就是「爽」,各種爽,還不只自己爽,更帶著兄弟一起爽。而且這種帶著腐爛氣息的爽,是搭配大道理面世的,前面提過〈赤壁賦〉也被學界認為是蘇東坡走向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代表作品。
但我認為蘇東坡的這種放蕩,並非正統道家的風格;而他的無所事事的官學生活,只怕韓愈也會搖頭。他的這一套說法也不是什麼佛門正宗,他還有很多執著放不下。
所以他就是樣樣通,樣樣鬆,不過我認為他會陷入這窘境是非戰之罪。從唐代開始,就有許多思想家投入儒釋道的整合,但因為
三教形上體系與價值觀存在諸多根本矛盾,也造成這三者無法真正融通。如果硬要整合,勢必會有相當程度的取捨,而若去思考這些取捨的背後理由,就會發現其中的矛盾。
像在〈赤壁賦〉中,客人提出的問題是人生的渺小短促,但道家理論難以在實際人生中解決這個問題,而蘇東坡則主張不要貪求永恆,而應該融入眼前的美感體驗,就可以避去人間的爭奪、獨佔之心。這乍看是偏向道家的說法,也有淡淡的佛學意味,但顯然離佛學真正放下我執,諸法皆空的基本主張仍有一段距離。
那為什麼蘇軾會追不上這段距離?我認為這是因為他作為寫情寫景的文學創作者,很難真正放棄經驗美感體驗。用當代的話來說,蘇東坡就是某種「儒釋道自助餐」,寫
〈刑賞忠厚之至論〉時是「儒」到不行,寫遊記則有點「道」味和「佛」味,但理論運用上都缺乏真正的系統性。
所以離開文學,蘇東坡論點的價值就沒那麼高嗎?我認為也不能這樣斷言。他無法通過傳統儒、釋、道的檢驗,但他可能開創了某種新的價值形式,一種對應北宋全盛時期經濟發展的價值觀。
當時沒有魏晉的戰亂,也不是中唐藩鎮交迫的格局,就是政治穩定,社會高度分工、經濟發展快速的時代。這種時代可能會產生非常強大的消費力道,但當時缺乏一種價值理論可以證成這種消費行為,因此這類的消費行為(不管是𨑨迌人或炫富)原本可能是上不了台面的。
不過蘇東坡很成功(至少就結果面看來)的將這種消費美化為士人的可行選擇,因此〈赤壁賦〉不只有其本身的美學價值,更在相當程度上把這類遊程的「道德不正確」轉變成冠冕堂皇的新價值觀;從此之後士子都可以大大方方去報團,甚至不去參團,那就不夠
「飄撇」。
雖然很多人說宋朝被理學逼得喘不過氣,但蘇軾顯然創造了一條更受歡迎的路線。有趣的是,依照高中國文的古文的後續選文,當代的選擇者,似乎也決定走向這條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