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多數人都會有這種想法:柯文哲很自大。丁守中很自大。姚文智很自大。
再仔細想想,你會發現蔡英文很自大,賴清德很自大,吳敦義很自大,馬英九也自大。好像政治人物全都很自大,總自以為偉大。那我們就是一堆自大狂統治的國家嗎?
政治人物會跳出來選舉,當然是覺得自己有比旁人強的地方,選舉過程又須要出風頭,處處贏過對手,因此看來自大,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如果一個環境之中所有人都自大,那鐵定有問題。這問題不是「他們都有病嗎?」(雖然答案很可能是「對,他們都有病」),而是「自大到底是什麼意思?」
有個關於定義的原理是這樣的:當所有東西都是石頭,那石頭到底是什麼,就反而無法認知了。當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自大狂,因為這社會上的確還有某些自卑的人存在;但如果被視為自大的人太多,那就要注意我們對於自大的定義是否有問題,或者是可能帶來負面問題的那種自大,到底指的是什麼?
在本文中,我會用「自大狂」一詞來專指這種負面的人格,並和普通口語中的「自大」做一區別。自大狂因為某些特質,很容易造成他人或社群整體的損失,這當然是種道德錯誤,但自大狂本人並不這樣認為。
有些人認為自大狂是某種精神疾病,但我認為仍有許多自大狂表現得相對理性。這代表他持有一種不同的道德原則,而道德原則又往往建立在價值觀之上,因此自大狂的價值觀,可能也和其他人存在相當程度的差異。這種價值觀可能又是建立在看待世界的角度上,因此他們眼中的世界可能和我們不一樣。
以下我們就來看看,自大狂的小宇宙,到底有多奇怪。
不是瘋子
還是先由「自大」的定義談起。在中文裡,自大原出於「自大其事」一語,是類似於「自誇」,之後慢慢演變成為「自以為了不起」,自以為偉大之意。在我們當代的語意中,「自大」可能包括強調自己存在的意義或價值,認為自己相對有能力或貢獻,或是傳達出瞧不起他人的氛圍,又或者根本是目中無人,只當自己是人。
這意義範圍的確過度寬鬆。依這種「地圖砲」,人人都有會某種程度的自大,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大家都會在某些時刻過度強調自己的存在。本文要談的「自大狂」會先符合以上的寬鬆定義,也就是先帶有上面的特質,接著他們還會有一些與常人不同的關鍵特質,使他們成為正牌的自大狂。而要找出這些特質並不容易,不如就從我們認為「有病」的那些人開始講起。
前面提到,我想探討的是理性的自大狂,他們的行為與人格是自身理性判斷的結果,因此其道德錯誤就會是自身的責任。還有一些行為很接近自大狂的人,他們因為缺乏理性的能力,其自大表現是種疾病,他們也沒有自癒的能力,那要用道德角度去要求他們,就會有一些不合情理之處。
不過這些「有病」的傢伙還是可以當成對照組。這些病人的認知和判斷與常人不同,他們可能因為某些腦部缺陷而無法「將心比心」,無法把其他人當人看,對於他人的痛苦也很難感同身受,甚至很難體會他人也自有一套生命價值。有些特別的案例,似乎在理解疼痛的機制上也與常人也很大的差異。
也就是說,這些人因為生理方面的限制,使得他們認知的人文世界與我們不同,因此很難展現與我們相同的人道主義精神(以尊重他人為核心)。這種疾病在正常狀況下不是教育能夠改善的,我們就先存而不論。
透過這些病人,我們可以思考,若理性的人也與這些病人有同樣的表現,那又是為什麼呢?
扭曲的視野
第一個可能,就是他們對世界的認知有問題。如果具備與常人相同或近似的心靈能力,那我們看到的世界應該是差不多的。
「他人看到的世界到底和我一不一樣?」雖然是哲學知識論最麻煩的問題,但在沒有其他更好解釋的狀況下,那就應該採取最友善的解釋角度,也就是別人看到的世界理應和我差不多。
這不只是看到的蟲魚鳥獸應該差不多,而是我們認識他人存在的角度和形式也會差不多,由此認知所連帶產生的生理或心理反應,在排除極端值的狀況下,應該也都會差不多。
雖然有些人是色盲,有些人全盲,但認知整個世界的形式架構應該是一致的,我們不至於覺得彼此生活在不同的宇宙;就是在同個世界中,有些人把握到的內容要素多一點,有些人比較少,但世界的形式是一致的。這會是我們溝通的基礎。
是以當我們透過合作活動獲得某些成就時,我們彼此對於這個成就的因果理解應該也會差不多。在沒有其他外在干擾的狀況下,我們應該都能看到某些人的貢獻與這成就的因果聯結,接著我們就會做出相對應的價值評價。
問題就在於,某些自大狂對此的認知可能存在某些偏誤。他可能只看到自己的貢獻,或是忽視他人的貢獻。在旁人進行必要的說明之後,他們還是抱持這樣的認知,當然就會導致之後的自大表現。
不過,他為什麼會這麼強硬的只看到自己的貢獻呢?是因為價值觀有偏差,反而造成看事情時會帶一個「濾鏡」嗎?我認為人類受到「視野形式」的影響,還是會比價值觀的影響要大。
我認為這些自大狂在觀察外界時,採用了一種排除他人因果關係的形式,或只採負面角度來觀察他人的表現,當然也就很難得出他人的正面訊息。舉例來說,他在分析事件成因時,列舉的是「自己的貢獻」、「自己過失的合理理由(或功過相抵的合理性)」、「他人的過失」,就這樣,沒其他了。
這是一種思維方法上的錯誤與謬誤,是可以客觀糾正的,但自大狂就算碰到他人指正這種思維方法上的錯誤,仍然不願意改正,或是不認為這種思維方法有錯。這會讓邏輯學家覺得很古怪,但這些自大狂認為這種思維方法客觀上也沒有錯,是大家不肯採用這套更有效率的做法,所以不是他的錯,反而是大家的錯。
我認為這之中存在一種道德主張,就是自大狂會認定「捍衛自身權益是根本的責任」,因此他認為沒有必要考量到他人的功蹟,也沒有必要代他人的過失來尋找答案。這是種利己主義的立場,因此可以在相當程度上確認自大狂是一種失控的利己主義者。
在現有的思維方法或批判思考理論中,已把對他人的寬容解釋納入成為一種客觀的方法,對於他人的立論或錯誤,都應該採取最寬鬆、合理的解釋,這樣才能提升討論品質,如果雙方都只是捍衛自身立場,不肯站在對方角度思考,那討論很難產生具體結論。
獨有價值觀
由此我們就可以推進到自大狂的第二個可能,或說是第二個特質。因為他堅持自己的思維方法,所以這代表他會用自己的思維方法建構出一套真值系統。也就是說,他會有一套專屬於自己的真理或公理。他會用這套真理或公理來進一步證明他在多重面向上的卓越。
講白一點,就是他「自以為是」到了某種程度,就會用自己的那套理路,證明自己(永遠)是對的,這會讓他們和普通人產生一個巨大的差別。普通人也會自大(以最寬鬆的定義,幾乎人人如此),但普通人的自大很容易瓦解,不是因為能夠接受別人的指正,而是因為心虛,覺得自己在虎爛,因此挺不住內心的壓力而崩潰。
但自大狂不會心虛。他們透過自訂的「真理表」證明自己講的都是真的,談的都是對的(寫到這,我想起某些主持人和名嘴),所以他們不是說謊,他們反而是某種真理的傳教士,只不過他們傳的教,內容只有「我是神」。當然說不定「你也可以是神」,但那是你自己的任務。
我相信你能在身邊找出對應如此標準的自大狂。這種人數量不多,但的確存在,他們是自己生命的鬥士,永遠活力十足的衝刺,當然也會帶給旁人痛苦。因為在講求互惠利他的當代社會之中,這種自大狂利己主義者就是條寄生蟲。他們享受互惠利他所帶來的各種權益,卻不願付出什麼,還能生出一套理論來證明這種行為是對的。
但他們難以解釋社群是否會因此類行為太多而崩解的問題,他們只能引入一種類似經濟自由主義的觀點,認為大家各自競爭,追逐自己的利益,就能創造出更好的世界。但他們對於真實經濟自由主義(或古典派、新古典派)的瞭解都很稀薄,往往只有「自由競爭」這四字的浮面意義而已。
我曾在軍中碰過一位這種形態的自大狂義務役。他認為人生就是要賺錢,除了賺錢之外什麼都是假的,而當兵就是阻礙他賺錢,因此當兵就是錯的,所以軍隊的測考他都作弊,所有課程他都睡覺,命令都徹底的擺爛。因為新訓通常只能用禁假(在營休)方式處罰,他又不需要放假(因為要讀他的證券營業員考照書),所以他就進入某種程度的大無敵狀態。
當然,多數同儕不能接受他這種擺爛行為,因此他也受到其他弟兄的排擠。但反正他只需要一個人的小世界來讀他的證券營業員考照書,越排擠他,他反而越認為自己是對的。
也就是說,我們現實世界從互惠利他角度出發,所設計的懲罰機制對於這些人不見得有效,反而可能透過他們的真理系統和自我解釋機制而成為某種正面或側面的助力,讓他們能夠成功且長期的寄生在我們的社群之中。
由此就可以看到自大狂的第三個特質,他們都建構一個專屬於自己的世界。透過第一個特質中,他們擁有自己的「世界觀」,透過第二個特質,他在我們的世界裡面建構出一套專屬的「價值觀」。那結合前兩者,他們就能在我們的世界中,建構出一個他的世界,在這個小世界裡,他就是神。
新世界的神
他們不只於建構一個世界,他們還會想要擴張這個世界的領土,尋找新的臣民和信徒。這些臣民和信徒可能是接受他的價值觀,又或是接受他的真理系統,但不論如何,這些人客觀看來就是被騙了,接受了一套不對稱的價值觀。
這是利己主義的價值特性,在他們的小王國中,所有行動的最終目的都會指向國王本尊,臣民的行動並不是以自己為目標,而是為了成就國王。那為什麼我們要為一個不是我的人來奮鬥?
為了社群(公共善)或不特定對象(弱勢者)來奮鬥,是互惠利他主義的主軸,因為所有人都可能因為這種態度而獲利。但只對一個人有利的小王國,很難解釋為什麼這樣做是對的。除非他們採用某種獲利分潤模式,這個小王國會不斷向外侵略,把侵略所得分潤給下面的臣民,當然,國王本人還是拿得最多。
有些人可能已經想到犯罪集團、詐騙集團、老鼠會就是採用這種模式。他們的確都會鼓勵臣民向外侵略,也都建立自己的小王國。但宗教團體也常有這種模式,表面是傳教,其實是斂財。如果你腦子轉得快,還可能想到許多集權(甚至極權主義)政體,也都是這種行動模式。古有羅馬,今有納粹,你都可以看到自大狂的影子。
當王國大到一定程度,已無足以養活他的宿主時,自大狂就走到了末路,但這樣的反應機制來得太晚,也往往會替人類社群帶來毀滅性的後果。就算是小小的老鼠會,也常對地方社群帶來嚴重的打擊,因此我們必須正視自大狂所帶來的問題,並精準的予以攔阻和處置。
我已展示找出自大狂的方法,而大家可以做的,就是糾出這種人,指明他對社會的危害,並且擺出嚴整的陣式,來阻止他們擴張王國的企圖。因為這對我們好,對他來說,其實也是好的。
封面照片攝影:陳佩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