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8|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人生逃脫中!突圍大師蘇東坡

#突然間東坡離我好近
那次與東坡最近的距離,是在二年前秋季的池上。
當時,剛結束全校為之瘋狂的校慶班級舞蹈比賽,
羊咩和老友像逃跑似的,買了張車票趕緊脫離台北。
池上,十月,剛結束了池上音樂祭,所以剛送走了滿滿的遊客。
迎來了羊咩兩個急需安靜的過客,躲進這個七點就全鎮打烊的安靜鄉下。
第二天,騎著腳踏車到處晃,無意間發現一座涼亭。
我們在涼亭什麼也不做,只有發呆。
老友剛結束一個年度大展的案子,我也剛結束風風火火的校慶,
筋疲力竭的兩人,坐在金黃色的田邊,
看著遠方農人開始收割──金黃色的大地一吋吋地恢復成泥土初始的樸拙面貌。
離開池上前,我在涼亭發呆了兩個小時(根本睡著了)
離開池上前,我在涼亭發呆了兩個小時(根本睡著了)
「真不想回去,一想到中和水泥叢林就煩。」
這是羊咩的真心話無誤,作為西子灣看海八年的中山人,
剛回到北部都市叢林時,我一度看著密集的水泥世界就覺得窒息。
「乾脆在這置產好了,」老友拿起手機還真的開始查房價:「看你是要開民宿,還是務農?」
「……慘,我好像都不會。」對,俺就是個只會教書的廢女子。
我想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欸,你要是真有了這裡的地產,還不又要為房貸煩惱?要是務農,現在忙收割都來不及了,還有時間坐在田邊發呆嗎?」
老友也笑了起來:「也對,擁有了反而煩惱更多。」
「所以我們現在路過,這邊什麼都不是我們的,卻也什麼都是我們的。」
過去課本裡背熟的字句突然一字字浮上心頭,
那些背熟了、也都會翻譯,卻不見得真正理解過的句子: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原來如此,我好像突然又懂了些什麼。
老友沉默了一下,也笑了:
「靠,國文老師,現在是下班時間好嗎?」

#突圍大師蘇東坡
蘇東坡,一個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我們總記著他笑呵呵的形象,聰明絕頂又愛吃,老是跟佛印鬥嘴還鬥輸。
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新傳》,似乎也著力描寫在東坡「樂」的一面。
可是我個人較偏好李一冰先生的《蘇東坡傳》,在這部東坡傳記中,才會發現:
東坡不是天生具有樂觀基因,
他之所以樂觀,是因為他是位思辨大師。
熟讀儒釋道三家思想的東坡,如果說「儒」建立了他與社會的聯繫與責任感,
釋道二家則站在儒家對立面,拆掉社會框架,用另一種方法解讀世界。
所以,〈赤壁賦〉正是思辨高手蘇東波,「重新定義問題」的一次自我對辯。
剛從烏台詩案的文字剿滅戰中活下,僅存一息的東坡不可能不痛。
他被剝奪的不只是官職,還有過往曾以為擁有的掌聲、眾人喜愛、友情。
他那閃閃發光、本來被視為考生必讀的文章,突然成了罪孽;
他向來走到哪,朋友都圍繞著他,要他的詩、要他的書畫,
但輿論攻擊到來時,朋友突然翻臉無情,音訊全無。
過往得意突然都成了恥辱,你以為你還是那個人人追捧的大才子嗎?
剝去光環後,也不過就是個落魄中年罷了!
可也不用太傷心,東坡借洞簫客之口,忍不住自嘲:
赤壁之下,當年叱吒風雲、睥睨群雄的三國英雄人物,現在都去哪了?
就算建立了秦皇漢武的不世功業,轉眼間燈黑燭滅,大限將至,
什麼都留不住,什麼都變了。
就連曹操周瑜都擋不住失去的必然,更何況你我這種鼻屎大的小人物?
軍師聯盟中,曹操暮年最後一次的橫槊賦詩──我超愛這個段落
這麼一想,突然感到無限空虛迷惘,
我們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到底在瞎忙什麼?
什麼「努力、奮鬥、目標」的正面教條或信念,
會不會其實都是白忙一場?
洞簫客的悲傷,恐怕也是人類的共同質問。
當發現自己如滄海一粟的渺小,奮鬥努力也不敵外在環境的變化。
這樣的認知也形成了遊戲人間的一種理由。
就連張愛玲筆下的風流浪子范柳原也曾說過:
「生死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的了主似的。」
當然,這是浪子拒絕承諾的一種藉口,但未嘗不也是一種清醒的認知?
想到這,一切突然都變的消極毫無意義,好像連坐在這多吸一口氣都是種浪費。
東坡又搖搖頭,說:
讓我們重新界定一下問題吧?
讓你我感到空虛不安的,到底是什麼?
是死亡嗎?不是,因為誰都知道人皆有一死。
真正害怕的,是死亡帶來的「失去」
哪怕你今天成功如亞歷山大大帝,或是賈伯斯,
到死亡的那一刻,江山王國跨國企業,還是什麼都失去了。
所以人類為了克服對「失去」的恐懼,
想盡辦法用各種法律條文,繼承法規,白紙黑字的使「擁有」這件事具有法律保障效益,可以長長久久的使他「不變」。
可第二個問題來了,白紙黑字所保障的,
到底是「所持有」?還是「擁有」?
「所持有」是一種法律保障,他是你簽名畫押的各種白紙黑字,是一紙房產、一紙婚約、一紙文憑。
這些本就是應運社會法則而生的外在擁有物,當他是應運社會而生時,不用等到死亡降臨,只要時局一有改變,隨時就會失去。
這就是人們最害怕的「變」,現在你我腳下踩著的這坪土地,千百年來已經換過無數主人。
土地依舊在,主人代代換,我們硬要在不屬於我們的土地上分別你我,
這樣的「分別心」才是痛苦的源頭。

#分別劃出痛苦的界線
分別心的出現,讓你我陷在社會價值中苦苦旋轉:
好壞、是非、美醜、貧富、變與不變,
因為社會價值告訴你,這些對立面是光與暗、贏者與輸家的對決,
所以我們為了不被打入魯蛇的一方,像隻倉鼠般瘋狂奔跑追尋。
但,讓我們再次定義問題:
「好壞、是非、美醜、貧富」的判別標準是什麼?
你說子瑜志玲美嗎?可是換個國族文化,可就不一定認為了。
你說皇室貴族富裕尊貴嗎?問問已故的黛妃,她會深深嘆息。
從相對的位置來看,所謂天長地久,興亡盛衰,也不過是轉瞬之間的事;
但也不用悲觀的認為我們的存在虛無飄渺,
每一次的生滅變化,小我會消失,但人類文明這個大我,就是如此綿延不盡。
《神鵰俠侶》中有段對話很有意思:
小龍女深中劇毒,命在旦夕,一燈大師問她: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小龍女微一沉吟,已明其意:
「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
我們不是參禪悟道的修行者,這些道理人人皆知,但要做到無懼無怒,或許也真如王羲之說的「固知一死生為虛誕,其彭殤為妄作」的質疑──說的容易,哪這麼容易做到!?
而且,在〈赤壁賦〉侃侃而談的東坡,真的做到曠達了嗎?

#赤壁賦只是起始式
東坡是一個好的思辨者,
困守黃州的人生谷底,讓他重新找到檢視生命的新角度。
我們恭喜他,卻也不禁有些傷感,
因為〈赤壁賦〉,只是東坡跌宕人生的起始而已。
在黃州,東坡可能覺得他的人生已經到達谷底
殊不知,之後還有惠州儋州在向他招手。
赤壁之後,東坡不是就沒有痛苦了,
只是每次面對痛苦時,他已習得了「思辨」這項技能
晚年的東坡,其實早就想辭官回到眉山老家;
從二十多歲辦完父母喪事後,再無機會回鄉;在外飄泊多年,老家田園是否早就荒蕪?
但國家拿「深受國家大恩」留他,厭棄他的政敵更不願輕易放過他,
當老妻過世時,東坡真的傷心極了,
夢想中,回到眉山務農退休,老妻幫他送飯的畫面再也不可能達成了。
他早就累了,但退休生活彷彿遙不可及,
當政局又改,他從天子帝師,一夕之間又被打為亂臣賊子時,
厄運連讓他退休歸隱的機會都沒有。
人生暮年再次跋涉到嶺南,想歇而無處可歇,
可他想起松風亭那次的遊歷經驗:
遠遠看著松風亭,勉勵自己,抵達松風亭就可以休息了
但體力早就到底,阿伯走的氣喘吁吁,
抬望眼,松風亭還在遠遠的地方,彷彿根本沒有靠近。
這時你該怎麼辦?
東坡不是曹操,不會用梅子想像法逼自己前進,
他反過來想,為什麼非要到松風亭才能休息?
旁邊這棵松樹下不是也不錯嗎?
突然間,心念開闊,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休息何必非要在亭中?席地而坐,樹下乘涼不也是休息?
我們不也是如此?
為了多一點退休金,明明身體學習反應等各項素質都已跟不上,還咬牙賣命再撐三五年。
「只要上大學就能好好玩了!」
「只要撐到小孩上大學就解脫了!」
「只要我拿到XXX就能休息了!」
「只要存到XX萬我就遞辭呈了!」
人生每個階段,我們就像被胡蘿蔔誘拐的驢,
明明已累得喘吁,還逼著自己一步步向前。
我們笑被曹操梅子戰術唬弄的士兵們傻,
殊不知,我們也用各種「望梅」止早就想休息的「渴」。
為什麼不能休息?
東坡說:
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
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麼時也不妨熟歇。
所謂休息,
不是非得要出國旅行、渡假勝地,陽光沙灘比基尼;
你真的想休息了,
哪怕身處在冗長會議中,假裝聆聽主管訓話但其實全在放空,這都是休息。
(難怪羊咩常放空(誤)
同樣的,就算不能出國又怎樣?
就像我之前說的,剛到中和工作時高壓又不順,
站在高樓往遠處看,中永和除了房子、就是房子。
我越看越想尖叫──這什麼鬼地方!
等到可以心平氣和地站在教室走廊看夕陽發呆,
這之間我花了好幾年調適。
某一天,我有心情為工作場合的花樹拍照,
我才知道,我終於找回了我的步調。

#花落,你是葬花?還是準備吃瓜?
赤壁賦,是東坡重新檢視「所有」與「擁有」的一次思辨,也是一次精彩的角度切換思考。
東坡說,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皆不同。
事情的解讀有千百種,就如一千人讀出一千種莎士比亞,
只是人身在其中,困於其局,而不知其所困也。
同樣是落花,
林黛玉看了哭哭啼啼,立即聯想到自己的孱弱病體與逝去青春;
但若換成劉姥姥呢?她老人家會說,落花好啊!「花兒落了結了個大倭瓜。」
黛玉眼中是美好的凋零與消逝,劉姥姥眼中卻是一年收成,生命得以延續。
一樣看花兩樣情
一個見其生,一個見其死,
花終究是花,只是賞花人心境不同罷了!
也許弘一大師看的最透澈:
花滿庭,花滿庭,怎奈風聲又雨聲。
也可喜,也可驚,一樣看花兩樣情。
有人但惜好花落,有人且喜結果成。
先有花,後有實,方無愧為好花枝。
讀懂了花開花落的充實,明白就是因為一次又一次的花開花落,
生命得以延續,文明得以積累,
或許我們在面對生命的低谷時,能夠預測波浪有伏必有起,有起必將落。
〈赤壁賦〉並不是一劑根絕痛苦的特效藥,
事實上,東坡在赤壁之後依舊有各種苦痛,
而不是從此曠達無憂,樂呵樂呵的逍遙自在。
但是〈赤壁賦〉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
他代表的是,你習得一種新的思考方式,
藉由這樣的思考檢視,
我們明白:
失去的是本來就不能「所有」的,但我們也得到了不能奪去的「擁有」。
然後,在每一次痛苦襲來時,能不鑽牛角尖,耽溺在一種情緒裡,
而是在大浪中找到換氣漂浮的方法,
或著──乾脆開始衝浪吧!!!!

#本課補充影片推薦

(一) 搭配洞簫客之悲,建議觀看軍師聯盟22集,約35:00左右(至23集初)
軍師聯盟實在是國文老師好夥伴。我推薦這段的原因是,有別於舊三國中鮑國安老師飾演的赤壁橫槊賦詩,軍師聯盟在曹操晚年,再一次設計了一場橫槊賦詩的戲。
在這場戲中,曹操獨自在群臣前起舞,但步伐已見蹣跚。老驥志在千里,可惜終究已老。這段戲我認為更體現了赤壁賦中「一世之雄,如今安在?」的悲傷

二、動畫《蟲師》第一季第六集
《蟲師》是我心目中TOP前十名的神作,看似淡雅小品,每一集卻都頗具有老莊況味。
蟲師
第六集〈朝花夕露〉講述了一個被蟲復生的少女,由於生命週期被蟲同步化,她的肉體到傍晚就會老化死去,清晨又會恢復年輕。
實際上,每一天,她都經歷了生命的新生和死去。
奇異的生命週期讓她變成了島上活神仙的化身,父親拿她招搖撞騙,騙取村民供養。事實上,她之所以變成這樣,也是父親惡意導致。
驅蟲後她不再朝為青絲暮成雪,但父親的惡意,荒蕪的村子,讓她感到無助害怕。
「當蟲寄生時,我每天睜眼都感受著新生的喜悅,生命如此充實;
但現在,我覺得時間在腳邊像無限長河,沒有邊際,好可怕。」
生命的長短到底該如何界定?這一集的故事尾聲讓人惆悵。我非常推薦在整課赤壁賦上完後,給學生欣賞這部動畫(順便推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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