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諮商小說】：「吃紙的羊男」──亞斯青少年

「吃紙？」有點困惑。 「是，吃寫過的紙。」輔導老師說。 「為什麼呢？」輔導老師無奈回「他說他是一隻羊啊。」

（一）

《哆啦A夢》的作者藤子不二雄在他早期科幻短篇裡，有一段複製人的故事，她在屋裡被培養長大，坐著時眼神一直望著窗外。帶複製人培養苗來的外星人生氣地對主角說：「她有在草原上赤腳奔跑的權力啊！」。他驚醒，於是他們一起帶她到後山，她興奮地赤腳狂奔。青少女跑啊跑啊，迎向風，不怕跌倒，好似回到屬於她的世界一樣。

（二）

轉介這個案時，輔導老師悄聲且加重語氣地說：「他會吃紙！」 「吃紙？」有點困惑。 「是，吃寫過的紙。」輔導老師說。 「為什麼呢？」，輔導老師無奈地回「他說他是一隻羊啊。」

案主是高二生，高瘦、長手長腳男生，戴眼鏡油頭髮。看到我來他一臉不高興，問輔導老師怎麼回事，因為他沒被告知。我其實是來與家長、導師諮詢的，但輔導主任要我也跟他談談。好吧，就先叫他為「羊男」。

羊男成績極差，班上人際也不好，總是被嫌「白目」，他給人很聰明的印象，可又很自我中心不理他人，常自言自語。家長希望學校改善他的課業成績，學校則希望我帶給他們與羊男溝通的方法。溝通什麼呢？要找出鼓勵他求學上進的方法（好難唷…）。

諮商室裡他有些防衛，我問他的生活，他笑笑不答，戲稱我為間諜，不願透露個人感受，後來發現談電玩與漫畫倒是可以，好吧，那改談遊戲，他講了一堆遊戲術語與攻略，聽不懂也只好假裝聽懂。偶爾探問個人訊息時，他很靈敏不給知道。對話時他不太看我，自顧自地東張西望，甚至起來走動。

原來，這是亞斯柏格症的共有表現：社交困難、固執與敏感〈備註〉。輔導老師說他們知道，也是無奈。諮商礙於資源限制，只能兩週一次，且第六次就要結束。嗯，我得想想在有限的時間裡我可以做些什麼。

（三）

羊男家庭裡父親是軍人，母親是全職家庭主婦，羊男的兄姐書讀得不錯，更因此羊男的父母不接受亞斯的診斷，覺得他一定是因為懶散。父親嚴厲管教讓羊男恐懼，母親則無力教養，拿他沒輒。

好不容易找母親來談，她也抗拒接受現實不認亞斯，他們曾經帶他看過精神科、談過幾個月諮商，還是沒有用。母親自覺管不住他，也不想理解，她唯一擔心的是，高中畢業後就業問題，父親則認為乾脆送他去軍隊受磨練。

我向導師詢問，他說羊男容易有情緒但不易表達，臨界時就會大叫，同學們受不了。導師說：「沒見過他在班上吃紙啊」，我想也是，「吃紙」雖然是某種情緒轉為行為的出口，但至少他在熟人面前才會做，這應該是羊男與輔導老師之間特有的關係吧，他們每週固定碰面聊天，但我不特別多談這件事，因為它並不是重點。

我持續跟羊男會談，邊玩邊聊，比撲克牌、桌遊、吃零食以建立關係，但更常見的是聽他幻想扯淡，還好慢慢地聽到些個人感受，如他在學校最喜歡體育，其他功課都不喜歡，對未來與成就不在乎，覺得現在開心就好。我想，他就是一個孩子。

（四）

好不容易來到第五次，遊戲招式已用盡，儘管我們熟悉一些，但還是談不上話題，這要怎麼改變呢？對他而言，支持關係薄弱，自己也不在乎未來或成就，我一個短期諮商又要急著改變什麼？要鼓勵他課業進步，「條件交換」最簡單，但要求他自動自發就有些緣木求魚了。

羊男生活很宅，搭校車上學，搭校車放學，在家是電視電玩。於是我向輔導室報備想帶他去校門外1分鐘的便利商店走走，散步閒聊。

我們雖然熟悉些，但他仍是自我中心，我能理解他，但帶不動改變，連勸都是多餘。或許，這幾次諮商就讓他留下好的相處印象吧，留下被支持與被理解的回憶。

「嗯，我請客，50元，你去挑你喜歡的結帳，然後在這邊吃一吃，大約十分鐘我們就要回去了。」我以為就像哄小孩，去座位區等他。

對羊男卻不是，一整個興奮，像劉姥姥逛大觀園，在商店裡跑來跑去，蹲下來端看整排零嘴糖果，驚奇數著五光十色的果汁汽水，他無暇選購或沒辦法選，他在享受逛百貨的過程，什麼都很新鮮。

我在旁邊也嘖嘖稱奇。我問：「你怎麼了？你沒來過便利商店？」

「我是沒來過啊。」他沒回頭，把每個商品拿起來仔細翻看。

「怎麼可能？四處都有，說不定你家巷口就有。」

「媽媽又不讓我出門怎麼去。」他繼續逛。

我想起那個複製人的故事，那個在草原奔跑的小孩。

對我們這麼普通的事，一個17歲的青少年卻興奮無比，他平常怎麼過生活的？我去推想他父母對他的不理解，怕他惹事只能放在家裡，對他只有限制、沒有自由，而當他也不知從何理解自己的狀態下，或許真有可能他慢慢變成被養在密閉房間裡的複製人。

我看見他興奮地在這個世界找到新鮮感，心中滿是期待，如果能利用這個「期待在草原奔跑」的動力，或許還有機會啟動他對這個世界、對自己的興趣。

我滿心地把這個發現告訴輔導老師，畢竟接下來要換他們要接續。可惜，被撥冷水了。

（五）

第六次，最後一次，我們再次相約便利商店。由於是同一家店，他興奮感沒上次那麼高了，買完零食我們回校，在川堂戶外桌椅安靜享用。所有學生都在上課，整個校園只有我們，我看著他吃，告訴他今天是最後一次了，告訴他我對他的觀察與感受，相處很愉快，但或許，以後沒機會見面了。羊男沒回我。

那時候是夏天，陽光正強，忽然間他把零食拿給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那是他第一次主動向我分享食物（雖然也是我付錢的…）。

我不太吃甜食，不過就吃了，拍拍他的肩說：「謝囉。」

〈備註〉 關於『亞斯柏格症』的圖文簡單介紹：亞斯的厚帽子 【創作聲明】 故事主要彰顯某個人性、心理主題及關係情境。分為兩個形式，〈諮商小說〉人物、背景、情節皆為杜撰，強調某些類型、族群及心理機制的議題而編；〈諮商故事〉為心理師所經歷的自省或經驗，其中案主故事亦經過改寫，但若大量使用案主故事，則另會加註〈已徵求案主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