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5/12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歷史終結與最後一人 讀後感

    一本過時的著作,一個已成定局的批判?

    福山時常遭到誤解,總歸源頭應可歸因於《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一書。
    作為他的成名作,福山的名氣和爭議也都因此而起,多數曾聞此書者,都知道福山將自由民主與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作為人類生活最終模式、「自由民主已全然勝利」的說法。也都以911事件或杭廷頓的「文明衝突論」來反駁與譏笑福山。
    2001年9月11日的事件,的確好似重重的打了福山的臉。不但歷史未終結,新一輪文明衝突已然興起;美式自由民主不過是專屬於西方、歐美白人社會的特殊文化,非但未具有一致適用於所有人類的普世/普適性,樂觀擴張此理論至全世界的美國只是蒙昧於自身強勢國力仗勢欺人之輩。福山於是被許多人認為不過是美國「大外宣」旗手,服膺美國的帝國主義意識形態而不自知。
    既然人人都已知本書的結論,這本最初源自福山1989年的一篇文章,後於1992年出版的專著,如今於當代世界與社會的存在意義為何?我們有必要再讀這本彷若已被證偽的過時著作?
    的確有必要,而這個必要性建立在必須要細讀福山如何論證「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的概念上。前述多數人對福山與此書的批評,或強調文明衝突論對世界局勢發展的解釋,都太快速的導向結論,忽略了此書許多重要細節,尤其福山以人性當中最基本元素:血性(thymos),一種爭勝與追求卓越與認可的成分,作為推動整部人類歷史的動力的說法,無論是否同意與否,都必須承認這觀點帶有部分真實且值得正視,由此推導而出的自由民主作為歷史終結一說,也必須以更嚴謹的論證駁斥。911事件的產生,在仔細審思福山的論證過程後,並無法推翻其論點。

    由人性驅動之黑格爾式歷史詮釋

    福山的歷史終結說,其實是回歸黑格爾式的歷史詮釋。由此角度觀看歷史,在意的是歷史有無方向性?人類整體的活動,有沒有如同科學發展一般,不斷奠基在前人的發現與發明之上持續進步?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惟科學有明確的發現可以讓我們看出明確的方向性,譬如電話的發明,從最早的留聲機到今天的iphone,每一次的新發明都是源自過去的基礎,並且不斷修正發展得更好。歷史要想界定出方向性,也同樣必須找出現在的時代建立在過去時代之上,並且在某個方面更好的改進。福山遵循著黑格爾,說那個要素即是「自由」。
    在黑格爾的歷史詮釋中,人性當中最基本的血性促使我們企圖支配、宰制他人,以避免自身落入受支配而遭奴役的境地,最初的人彼此開始爭鬥,勝出者成為主人,落敗者淪為奴隸;然而兩者的人性尊嚴都未能獲得承認,主人的尊嚴惟由受到另一個主人承認才得以完整,因為那表示另一個平等存在尊重他的尊嚴;奴隸完全喪失了做為人的尊嚴只能顧影自憐。直至有一日,奴隸再也受不了自己的人格不斷受欺侮踐踏,在血性促使下進行革命,推翻主人建立新的秩序。黑格爾認為,人類歷史就是不斷在這個主奴爭鬥之間前進,每一次的社會結構改變,都是人渴望受尊重的血性驅動,一旦建立了新社會,部分人得以擺脫奴役,但又會出現新的奴隸,尊嚴再一次因為受辱而企求推翻既有秩序,希望建設一個能夠讓他們保有尊嚴不受宰制—也就是自由—的社會。
    古希臘羅馬時期只有少數人是自由的,公民的生活仰仗大量奴隸支援,這種主奴關係後來隨著奴隸的地位提昇與反抗而逐漸瓦解,轉型到了中古封建時期,僅剩下封建貴族與國王是自由的,剩下的所有人都淪為奴隸。法國大革命標誌了這個時代的終結,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下,平民推翻了國王與貴族,革命之子拿破崙帶來的是世界歷史的下一個階段,一個人人的尊嚴可以被平等承認的時代來臨。
    福山認同黑格爾對政治制度與自由的觀點,黑格爾之所以崇尚拿破崙,原因是法國的革命試圖創建有別於王國的共和國,在這個新的政治體制下不再有宰制人民的國王或貴族;福山說黑格爾認為他的時代就已經是「歷史的終結」,但若同意黑格爾對人性尊嚴與宰制的觀點,後續發展的自由民主制度,以及讓人們自由決定與交換的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則更進一步的實現了人與人的自由,滿足了人的血性與尊嚴。所以福山認為,當代的自由民主體制其實是黑格爾歷史詮釋的下一個進展,更完整的彰顯的人性尊嚴。

    有方向性的大寫歷史(History)下,兩種人類終點的爭論

    這種將歷史不看作萬物的紀錄(history of the universe)而是普遍歷史(Universal History)的觀點,也不是福山獨樹一格,標新立異之說。眾所周知,黑格爾有個鼎鼎大名的學生:卡爾‧馬克思,也就是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與社會主義這些左派意識形態的代表人物,更是後來蘇俄與中國等地共產黨人奉為祖師爺的人物。馬克思自陳將其師黑格爾的理論整個顛覆過來,黑格爾視為歷史演進核心的人性尊嚴(他稱之為世界精神),被馬克思代換為經濟,不是渴望尊嚴引起了鬥爭與革命,是因為經濟物質的分配不公導致奴隸一次又一次的推翻貴族,經濟生活決定了人類歷史的前進方向。人類歷史到了民主社會並沒有結束,因為作為民主基礎的生產方式-資本主義仍是一種奴役的制度,身處其中的人並沒有得到自由,勞工創造的剩餘價值不斷被資本家剝削,勞工總有一天會聯合起來反抗,唯有消滅資本主義,進入共產主義世界,創造無產階級專政,人類才得以自由,歷史才是真正終結。
    馬克思主義才是福山《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對話的對象,美國為首的自由民主與市場經濟面臨共產主義國家的挑戰,不僅僅是地緣政治的權力角力,更在意識形態上提出了尖銳的質問:自由民主與市場經濟就是人類最終的生活模式嗎?共產主義的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在馬克思主義的語境下,後者決定前者,兩者基本上密不可分)難道沒有展示出人類集體生活的下一個更完美的階段?
    是故福山搬出了在馬克斯之後遭冷落的黑格爾,重拾唯心論的歷史哲學,把自由與個人尊嚴的概念拉回政治討論的核心,一方面從政治穩定與資源分配等實證角度訴說與極權獨裁無異的蘇聯共產黨統治之缺失;另一方面重申非經濟基礎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作為自由民主理論的基石。

    對《歷史終結》正確的審視與批判

    任何人都可以反駁福山,畢竟他的理論的確有未竟之處,然而這樣的批判必須從他對人性的觀察,以及承襲與奠基在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概念上而來的歷史進步論,才能夠切中要點。單單以「伊斯蘭與基督教文明的衝突」作為反駁,也就流於過分膚淺的奢求為複雜問題提供單一解答。文明衝突也並非今日才存在,早在中世紀雙方就不斷衝突,十字軍東征與西班牙的收復故土運動(Reconquista)都可為例,但文明衝突論沒有辦法解釋後來在西方的一系列歷史發展,也無法說明整個自由民主體制由何種動力或機制演進。或許文明衝突的觀點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抱持這樣的企圖,或是根本反對所謂歷史具方向性或意義之說法,然而若由此角度對福山開啟批判,要批判的核心便是「歷史是否有方向性?」這樣的大哉問,其深度與廣度將遠遠超越僅以911事件便否認福山《歷史終結》一書全書論證的無知說法。
    但當代伊斯蘭世界對美國抱持著敵意是不爭的事實,近年來更大的敵意甚至源自中國,這兩個地區不僅採行的政治制度與自由民主相差甚遠,文化上也完全不同,不就恰恰證實文明衝突論的觀點有其真確性?若我們再次細細審視福山對人性的觀點,以及他對於極權社會的批判(再一次,這些批評也並非福山所獨創,更多早期的自由主義哲學家皆有相近論述),我們或許可以思考真正引起衝突的文明差異,或者是對於實現人性尊嚴(或說,滿足人類的血性)的政治制度不同,所引致的衝突。

    中美之爭:一種文明衝突論?

    在中共統治下,完成了「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第一個百年奮鬥目標,逐漸朝向第二個百年奮鬥目標的「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中國,人民生活實質改善,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更是世界多數國家首要貿易夥伴;海軍艦艇總數也超越美國海軍,國防武力逐漸躍升世界龍頭;中國已然以新興世界強權之姿站上國際舞台,因此引來了舊強權的警惕,擔憂世界霸主地位拱手讓人的美國於式處處阻礙、打壓,為的就是繼續確保其強勢地位永不動搖,中國在當今由美國設立的世界秩序之下,永遠抬不起頭只能繼續當老二。
    兩國之間的衝突摩擦都是由此而起:美國無法接受自己的地位受挑戰,中國無法忍受自己的實力不被重視而受打壓,而這層衝突的根本核心,是源自美式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天下」與「王道」的本質差異。美式自由主義的個人與利己主義講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為此任何人都可以是利用對象,也沒有對於國家整體的犧牲奉獻精神,民主、人權不過是攻擊外人的藉口,只有別國不尊重人權,美國不會有這種情事,新疆教育營是罔顧人權,佛洛伊德事件不是;中國壓迫西藏人是種族屠殺,美國西進屠殺印地安人不是。美國是山丘上的聖城,是世界的例外,所以可以批判他國,他國無權對其置喙。
    這樣的美國是霸道的,是西方人帝國主義的文化作祟,中國的王道與天下秉持著四海之內皆朋友,體諒各國有自己的國情,中國不會干涉也不想掌控其他國家的政治與經濟,這是中華文化的優越之處,也是更優於美式文化、更值得世界各國追求的文化典範。
    當今中美之間的爭端,都可看見中國據上述理由批判美國,這宛如一種文明衝突的論述,然此細檢視之,仍可看見福山提及的人性尊嚴在其中運作,簡單的說,中國如今對美國的仇視,實則上是一種奴隸之尊嚴受主人無視的憤慨,企求得到重視的怨懟。若不是要求美國臣服與中國的憤怒,至少是要求正視中國強大的尊嚴索求。
    然而將國家比擬做個人,會忽略了國家實際上是由人所組成,本身不帶有人性的喜怒哀樂之特質,政治體會反應其組成人民的想望,但由此逆推,認為政治體本身自有意志,組成者的人民不過是其細胞可供代換,則是一種恐怖的國家主義論點了。何以恐怖?在此想法之下,人民為國家而存在,為了國家犧牲自我的精神不是偉大情操而是公民義務,「國家面前無小我」成為全民首要指導原則,則個人的幸福生活不可得。或許有人會反駁,若國家幸福與健全就是人民的幸福與健全,自我犧牲不就是一種幸福?這種想法有多違反人性幾乎已不須證明,當一個人是不受外力強迫而擁有這種觀點,我們稱其為偉大,之所以偉大,因為絕大多數人做不到。但以國家之力強制全民做此犧牲,沒有偉大只有義務,對人的壓迫是巨大的、極度違反人性的。

    人類的幼年期

    中國的統治者認為,西方的自由民主不是用中國,因為一來中國文化的集體主義較之於西方的個人主義較為優越,二來中國人民的素質未到,貿然開啟民主進程也只會造成混亂,更甚者,有部分人認為民主本身就是沒效率與混亂。陰謀論者認為美國企圖在中國推動民主是為了削弱中國國力,推翻中共的統治。
    若集體主義是否較優越暫且不論,以人民素質未到而否認民主制度,事實上,福山也在《歷史終結》回應,不相信人民擁有足夠的能力採行民主制度,也就代表執政者認為人民沒有自我管理與統治的能力,而須由父母官代勞,這是一種將人民視為幼年的想法。但沒有人會永遠甘於被他人視為幼稚的與不成熟,回到血性的概念:追求尊嚴的渴望,就是一個人希望脫離幼年期,成為獨立自主並受他人認可與尊敬的心理動機。福山說,極權政府永遠將人民視為幼年,就不需不斷壓制人民的尊嚴,血性不斷受打壓的個人,便會在各種時刻尋找突破的出口,於是暴動與示威此起彼落,極權政府為了政權的存續,只能繼續加大力道封鎖,最終形成不安的壓力鍋: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成為受壓制的人民宣洩、突破政府管制的出口,政府則不斷投入預算與人力控制社會。
    這樣一種社會必然是不安定的,也沒有其他管道可以化解,最終矛盾爆發,引起革命打破既有體制。有一說認為,中國透過餵飽人民,也就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成功轉移了這層矛盾,事實上,該論點不過是將人民視為指希求溫飽,仍然將人限縮在幼年期。更深層的,這種觀點是將人性組成侷限在經濟層面,只在意人性中的「慾望」而否認「血性」與「理性」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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