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經歷過苦難、甚至是劫難的人,生死繫於一線,從死門關擦身而過,最終都能逃離劫難,而劫後重生,他的人生信念,往往都會更堅定、更執持;但能否走向光明坦蕩,奮發進取,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陽明先生就曾經歷過生死劫難,在瀕臨生死、百折千難當中,他不但沒有氣餒,沒有怨天尤人,反而懂得保護自己,了悟到孟子所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所謂「空乏其身」,就是什麼都沒有了,說還有的,就剩下自己的一條小命而已。但即使留得一條小命,日後也未必能扛得起大任,關鍵就在是否能憑著良心,做個頂天立地的人啊!
那麼,究竟陽明先生的生死劫難,是什麼一回事呢?
在他三十五歲那年,武宗即位,宦佞專權,南京科道戴銑等上諫忤旨,逮下詔獄。其時,陽明湧起義憤,上書拯救,結果觸怒龍顏,被太監劉瑾拖出午門,廷杖四十。
不要說尊嚴掃地,即使能夠僥倖逃過廷杖的死劫的,再拖回大牢,一般情況都會九死一生的。幸而,體弱的陽明,生存意志很強,終於都逃出死門關。在獄中想到司馬遷,他不就是替李陵說句公道話而已,竟然含冤被施腐刑。他心想:我王守仁,今時的際遇,能與古賢相比,自己算是微不足道啦!
其後,陽明被貶謫去貴州龍場做驛丞。(按:司馬遷其實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宮刑過後,漢武帝還讓他當中書令,此是武帝的近臣。)這樣就能逃出生天了嗎?還未。當時那個閹佞劉瑾,還派手下跟蹤,趁機加害。陽明幾遭不測,差點命送黃泉,就在錢塘江邊留下兩首絕命詩,掉下外衣,佯裝跳江自盡。在漆黑的江濤漂浮,終能逃脫而被商船救起。其後遇風浪,船漂流至浙閩邊界,登岸,先折回浙江老家,然後再輾轉流徙,跋涉崎嶇,終於到了龍場,這時已是三十七歲了。
龍場,在今貴州修文縣境,其時萬山叢棘,蠱毒瘴癘,蛇虺橫行,而苗夷之人,言語不通,能夠通話的,只有一些中土亡命之徒。再加上劉瑾懷恨不已,隨時都會被追殺。此時的陽明,幾乎萬念皆灰,唯一可做的,就是要保命。他特意自製一副石棺,日夜端居靜默,心想:吾惟俟命而已。什麼叫做「俟命」呀?把一切的榮辱得失,過去的恩怨仇恨,平平放下,自我調適,自我和解,而僅有的只是人格自證,人格自存,其他的就交託上天了。
根據陽明的年譜記載,其時從者皆病,而陽明還為他們劈柴挑水作食,又詠詩歌、唱俚曲,並雜以詼笑,藉以安慰他們。當年孔子師徒厄陳蔡,被陳蔡兩軍重重圍困,已經去到斷糧絕水,學生們大都病臥山地,而孔子還為他們頌詩彈琴,絃歌不絕,甚至為子路解恨釋怨,說出「君子固窮」的道理。陽明此時此刻,真是再世孔子啊!
有一晚,半夜裡彷彿有個聲音告訴他:聖人之道,吾性自足。當時陽明呼躍而起,從者皆驚。過了一陣萬籟俱寂,鴉雀無聲,陽明說:「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什麼意思呀?他說「向之求理於事物者」,就是指過去那二十年,格物、格竹子,求修道養生,求出家成佛,通通都是往外求,那都不是孔子所講的為仁由己,亦不是孔子講的「君子求諸己」、「吾欲仁,斯仁至矣」,此所謂道不遠人而人自遠之。孟子說「求其放心」,即反求其已迷失的本心。而本心人人皆有,毋須外求,這就是「吾性自足」,心外無物!
陽明的龍場悟道,用他自己的話概括地說:「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也就是說,四書五經所講的聖人之道,縱使千言萬語,不過是直指吾心罷了!
(寫於2022年7月17日)
按:以前分享過孔孟的思想,筆者都說儒學是「人心論」。這個人心論,不是唯心,更不是唯物;而是人人皆可為堯舜,是讀書人的終極關懷的人心論。這是人人皆可體受,皆可自我道德印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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