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自幼聰穎,五歲能詩,十四歲以神童入試,賜同進士出身。宋仁宗尚是太子時,晏殊為太子舍人,仁宗即位後,官至宰相,有宰相詞人之稱。承平的朝代,坦蕩的仕途,平順的人生,晏殊得以把雍容富貴刻在骨子裡。富在幽幽的相思離愁,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貴在盈盈的楊柳飛燕,「梨花院落融融月,柳絮荷塘淡淡風。」沒有柳永流連歌樓酒肆裡的綺麗,也無范仲淹家國萬里的遼闊蒼蒼。晏殊寫不盡的是,抓一把好閒愁,回味「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的淡淡哀傷,咀嚼著「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的落寞喟嘆。清新,明麗,從容,欲說還休,欲說還休,閒愁最美,莫過於一闕《浣溪紗》。
感時光之飛逝,悲生命之有限,嘆繁華之不可留。是閒愁,更蘊含著對人生哲理之探索。花的凋謝,春的消逝,朱顏辭鏡,俱無可避免。然,燕子去了,會再回來;桃花謝了,會再盛開,春去春又回。不斷的消逝中,小園香徑滿地落瓣,詞人獨自來回踱步。光陰流轉,萬物更迭,百代皆過客。晏殊一面低迴沉吟,一面大把閒愁撒下來,淺斟低唱,總是醉人。
濁酒話蒼桑
古代中國,濁酒泛指未過濾的酒,色混濁、味渾厚。過濾後的酒,自然就是與之相對的清酒。漢末饑荒,曹操嚴禁釀酒,人們只好私下偷偷地喝,並有了隠語,清聖濁賢。稱清酒為聖人,濁酒為賢人。三國魏稽康因好友山濤勸他出仕,拂袖寫下《與山巨源絕交書》,書中有云:
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
表明榮華富貴非我願,只要簡簡單單過生活,與親友子孫安亨天倫即可。
可見,濁酒是品質較差之酒,也成了簡單素樸素、甚或潦倒困窘的象徵。杜甫這首《登高》,作於駕鶴西歸之前三年,一句潦倒新停濁酒杯,寫盡了身世飄零、老病孤愁的沉鬱悲涼,被推為七律之冠。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唐玄宗天寶四載(公元745年)秋,杜甫與李白擕手共遊。秋末,二人作別。往後歲月,杜甫一直在貧窮路上浮沉掙扎,困蹇到稚子餓死救不得,又歷經八年的安史之亂。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春,杜甫好不容易依託成都嚴武,並在親友幫助下,於西郊浣花溪畔築茅屋而居,一家人得以過了幾年的安定生活。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嚴武病逝,杜甫頓失依靠,乘舟南下夔州(今重慶奉節)。幸有當地都督照顧,杜甫在此待了三個年頭。然,生活依然困苦,身體愈見衰弱。那一天,秋氣肅殺,秋意淒涼,詩人獨自爬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臺。登高遠眺,只見江水滔滔,奔流不息。回想半生坎坷艱辛,不禁心中百感交集,奮筆寫下了這首慷慨悲涼的《登高》之作。時,唐代宗大曆二年(公元767年)秋,杜甫五十六歲,飽經蒼桑,年邁多病。
陣陣秋風颳過來,颳得淒淒緊緊,颳得晴空萬里,一片肅殺。不時傳來的猿猴啼叫聲,淒淒切切。河洲蕭條,沙岸也寂寥,鷗鷺低空迴翔,憑添冷冷清清。茫茫無邊的山林,風吹得千千萬萬片樹葉,蕭蕭飄落。滾滾長江,奔流不息,浪花滔滔,望不到盡頭。韶光易逝,我仍萬里飄泊,常年他鄉作客,唯有對景悲秋傷顏色。可嘆疾病纏身,人已日薄西山,今日好不容易,又獨自登上了高臺。感國難家愁之苦恨,嘆一己身世之惆悵,白髮如霜莫奈何,急急兩鬢也染霜。似這般窮困潦倒,意志衰頹,不覺悲從中來,悽悽惋惋。幾杯濁酒喝下去,想藉酒澆愁,卻是愁更愁。不覺把舉到嘴邊的酒杯,停了下來。
秋風起兮白雲飛,隔著近三百年時光,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千古名句著稱的范仲淹,戌守西夏邊鎮(今陜北延安一帶)時,也端起了一杯濁酒。若說杜甫一首《登高》喝得激越又蒼桑,范仲淹這闕《渔家傲·秋思》,意境蒼涼悲壯,又不減大氣磅礡。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渾濁的酒,既是邊塞軍旅生活條件低劣的寫照,也暗寓著心情之重濁。思歸又不能歸,情緒難免沉沉鬱鬱。秋來、千嶂、孤城、落日,伴以長煙、號角、邊聲、南飛之雁,靜動之間,勾勒出一幅曠遠雄渾、蒼茫遼闊的邊塞黃昏。
戌邊的將士站在城頭上,極目遠眺,鄉關萬里。此時塞下已入秋,雁行陣陣,向著衡陽飛去,無半點留戀之意。這一幕幕,看得將士更添愁緒,一顆心,隨著雁群飛到千山萬水去。暮色襲來,馬嘶嘶風蕭蕭,號角連連。層巒疊嶂裏,長煙直上,落日斜照,照著一座孤單單、緊閉著的邊城。照著將士心裡,更是幾分荒涼。
日暮鄉關,一杯濁酒,可否慰我思念故園故土之情?酒入愁腸,揮不去濃濃鄉愁,迎面而來的秋風,瑟瑟逼人,又多了幾分悲涼傷感。一句燕然未勒歸無計,頓時在傷感悲涼中,迴盪著一股保家衛國的懍懍英雄氣。邊患未靖,功業未立,何時才能歸故里?夜已深,傳來悠悠羌笛聲,半是悽清半幽怨。霜華滿地濃似雪,征人久久不能寐,輾轉反側,輾轉反側。長夜更遲遲,憂國念故鄉,將軍又添白髮,戰士也泌泌流下傷心淚。
明朝楊慎一曲《臨江仙》,一洗濁酒的蒼桑與悲壯,帶出了曠達灑脫的意味。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壹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很多人都知道《臨江仙》是《三國演義》的開卷詞,也以為作者是羅貫中。其實二人並無淵源,羅貫中更且早於楊慎一百五十多年。𦘦因是清初文學批評家毛綸、毛宗崗父子二人在評刻《三國演義》時,適巧得到了楊慎這首詞,以為立論高遠、氣勢恢宏,對書的評論起到畫龍點睛作用,遂成了毛氏評刻本《三國演義》的開卷詞。因《三國演義》的流傳,《臨江仙》也廣為後人所知。
楊慎,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其仕途之不濟與才氣之縱橫,同樣令人稱奇。出身書香門第,其父楊廷和官至內閣首輔。自幼聰穎,十一歲作詩,十二歲寫成《古戰場文》、《過秦論》,驚艷眾人。二十四歲高中狀元,春風得意,成了眾口一詞的蜀中才子。烈火烹油,繁華似錦,卻如黃梁一夢。為官十年,因「大禮議」事件觸犯龍顏,慘遭兩次廷杖,貶謫當時偏遠又落後的雲南。一生未獲赦免,終老於戍地,享年七十二歲。
廷杖,皇帝命令當眾以荊條或竹板懲罰官史,明代以前只是偶一為之,到了明代逐漸形成制度。明世宗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大禮議」爆發。起因是前一任皇帝明武宗薨逝時,並無子嗣,由堂弟朱厚熜繼位,即明世宗。世宗即位後,欲追封自己生父為皇考,但群臣認為世宗繼承了武宗的帝位,理應以武宗之父明孝宗為嗣父,引發了一場皇統的爭議與鬥爭。為了勸阻皇上,楊慎等二百多人伏於左順門,撼門大哭,自言「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世宗下令將眾人下詔獄廷杖,當場杖死者十六人。十日後,楊慎等七人又聚眾當廷痛哭,再次遭到廷杖,同時謫戍。
大禮議最後以明世宗施加皇權高壓而告終,也確立了他獨斷獨行的政治作風。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鎮日裡陰陽怪氣不上朝,躲在宮裡求神煉丹的皇帝,即明世宗嘉靖帝。
開首兩句「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令人想到蘇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同樣以一去不復返的長江水,感懷歷史之興亡盛衰。彷彿奔騰而去的,不是浩浩江水,而是無情的歷史。江水滔滔,向東奔流,帶走了時光,帶走了無數風雲叱吒。在歷史的長河中,對也罷,錯也罷,成也好,敗也好,轉瞬間,無非過眼雲煙。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一聲喟嘆,也留不下。不變的是,江水依舊湯湯,青山仍然矗立,山的那一邊,一次又一次地夕陽西下。
相對於源遠流長的歷史興亡,人生之浮沉聚散,卑微渺小、何足論?不必耿耿於懷,何必斤斤計較?不如學學那悠然於江邊的白髮隠士,寄情於山水,與秋月春風為伴,閒看四時變化。朋友見了面,一壺濁酒,痛痛快快飲一場。你看古往今來多少事,管它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悲壯?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憾?到頭來,不過是供人淺斟低酌時,拿出來說說笑笑一番罷了。
美酒聊共揮
有酒有詩,即使隔著千年月色,恐也要驚動酒中仙李白。李白愛喝酒,曾自嘲
三百六十日,日日爛如泥。
余光中說他,
酒入豪腸,七分化作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了劍氣,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
日本人將這半個盛唐,釀成了李白酒造,由當時的內閣總理大臣若槻禮次郎(1866-1949)親自命名。據說這位首相喜歡詩歌,也熱愛酒,斗酒詩百篇的詩仙李白,自然成了他的偶像。想夢回風流盛唐?選個山花爛漫季節,擕幾壺李白清酒,花香、酒香、人芬芳,許能招來青蓮居士詩魂,與你一杯又一杯,開懷暢飲。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酒,是李白詩中的濃墨重彩,時而浪漫地舉杯邀明月,時而停下酒杯高聲問,青天有月來幾時?有時舉杯消愁愁更愁,有時喝到豪興逸發,不准主人說錢不夠。管它什麼名貴五花馬,還是千金狐皮裘,統統叫侍兒拿去換美酒。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李白晚年與族叔李曄同遊洞庭湖,一個是流放夜郎途中幸遇大赦,雖九死一生仍心存大志;一個剛由刑部侍郎貶官嶺南。二人心中各有愁思加感慨,喝得豪興大發眼迷離,把偌大洞庭湖看做一湖美酒。
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真正的美酒不在洞庭湖,在東魯蘭陵。開元年間,李白過蘭陵。聞酒香瀰漫,見酒旗飛揚,下馬飲美酒,寫下了這首讓人垂涎欲滴的《客中行》。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鬱金是一種香草,用以浸酒,浸後酒色金黃。
蘭陵美酒,色如琥珀,盛在淡淡綠玉碗裡,散發出陣陣鬱金芬芳。只要主人與我一同暢飲,一醉方休,那管身在何處?家鄉也好,他鄉也罷,只要能沉浸於酒鄉,我就樂在客中。
寥寥幾筆,蘭陵美酒的色、香、味,躍然紙上,傳之千古。詩人面對美酒的愉悅之情,一掃作客他鄉的悽楚,帶出一種昂揚振奮、瀟灑飄逸的精神。寫的是李白骨子裡的豪邁灑脫,也間接反映出開元年間的大唐氣象,社會繁榮,財阜物美,積極樂觀。
飄著鬱金香的蘭陵美酒,是李白的夢鄉。飽蘸激情的葡萄美酒,另有一番風味,譜出了戰士們慷慨、樂觀的沙場豪情。王翰這首《涼州詞》,鏗鏘激越,流麗暢達,寫出了盛唐睥睨一切的精神和氣度。千古讀來,仍覺意氣風發,豪爽開朗,心嚮往之。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一個個晶亮亮的酒杯,斟滿著甘醇醇的葡萄美酒,將士們你吆我喝,興高彩烈。琵琶聲起,急促歡快,所有人更是你斟我酌,舉杯痛飲。軍樂聲起,金鼔鉦鉦,號角齊鳴,將士們,要喝酒得趕快,就算喝得醉醺醺臥倒沙場又何妨?君不見,古往今來多少將士,最終回來有幾人?
不如狂狂狷狷走一遭,痛痛快快喝一回,轟轟烈烈殺一場。
金戈鐵馬,馬革裹屍,不亦快哉!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