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採花大盜到為愛做零：讀《風流浪子的男友》

花了大概三個星期的休閒時間把這本書看完，跟原先預期的不太一樣，但我覺得這本書的內容還是不錯的。這是一本正經的漢學研究著作，以晚明到清末涉及男同性戀的文學作品為主要研究對象，運用文本分析結合其他其他資料，勾勒出男同性戀的性態與男性氣質的模樣。

受限於文本材料，這將近三百多年的文學作品並不是全部都將「男同志」放在作品的正中心位置，嚴格說起來，只有明代最末期的幾本小說的價值觀比較接近現代人（能接受同性戀的現代人），大方地將男人之間的肉體享受、情感交流鉅細靡遺地描繪出來，即便用的是比較古代的白話文，仍然可以從小說中享受到接近於耽美文學或羅曼史小說的樂趣。

是的，耽美文學或羅曼史小說。沒仔細想過性別氣質在這種類別的小說中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但作者魏濁安卻清楚地用「性別氣質」的架構分析這些故事中的角色形象。中華文化中不曾特別迴避同性性行為，但通常把它放在「小菜」的位置，也就是有些人「水路」走多了總想走走「旱路」，「家禽」吃多了想嚐嚐「野味」。

早期涉及同性性行為的作品中，「受」的角色總是具有少年、貌美、社會地位低等特質，但等到這些男孩成長為男人，不再具有雌雄莫辨的外型，他們就脫離了作為「可欲求」的特質。可以說這些少年不過是另一種風味的「女人」。

但是隨著時代發展，對於「男人的精神追求是什麼」這個問題的回答，就改變了這些小說的內容。如同許多人聽過的戲謔的話：「男人就該喜歡陽剛的東西，比如說男人。」如果重新審視水滸傳類型小說中的「俠」的精神特質，你會發現這些男人甚至厭惡女性妖嬈的勾引，他們忠於自己的兄弟，只想回到自己兄弟的身邊。（聽起來怪怪的，但這正是武松的故事！）在這樣的男性故事中加入一點肉體關係與情感，就是男性們的羅曼史故事了。在更多樣化的男性故事中，敘事視角逐漸從作為插入者的男性身上，轉移到了「被誘騙做受」的男性身上，再轉移到「甘願做受」的男性身上。「被插入」從原本具有貶抑意味的活動，變成漸趨平等的性活動。然而男性們總是必須結婚的，有些人可以同時享受男性與女性，然而有些人無法，這些男人便被視為「不正常的」、「不負責任的」。

在異性戀的故事裡，女孩子如果要成為男性可以「交心」的對象，她必須先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男人」或者「榮譽男人」，像男人一樣擁有社交生活，然後她成為男性的知己。然而當這樣擁有獨立的精神與智識的女子最終必須進入男人的家庭時，就不得不面對「友誼」與「婚姻」的嚴重衝突。同時擁有賢慧的妻子與同性的知心（肉體上可能也有交會）好友，似乎是傳統社會中的最佳解方。從文學名著《紅樓夢》中延伸出的作品《品花寶鑑》描述了完美大團圓結局，然而在同性好友與賢慧妻子的三角關係中，似乎又隱藏不住其中的緊張關係。

在描述這些小說的內容、分析角色類型時，卻很難避免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清代的文字獄和出版品審查，影響了小說內容的尺度，性行為的描述變得越來越隱晦，異性戀的婚姻與傳宗接代的價值觀，也越來越在作品中顯現。也許是因為小說世界中的資料越來越少，論述到清代中、後期時，作者選擇引用一些外部資訊，來討論清代的同性戀。

書籍的最後一章與結語相較於前幾章顯得十分無聊，從小說的世界踏入「現實」之後，顯得失去了分析的座標。作者描述晚清著名的「八大胡同」和裡面同時作為性工作者和國劇演員的男性們，隨著民國的到來，八大胡同中腐敗的男性性行為被視為落後，擁抱現代世界的異性戀浪漫愛情則被視為「進步」的。戲曲演員在抗日戰爭中必須蓄鬚停演以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男性之間的浪漫八卦也被異性戀之間的感情故事取代。作者彷彿認為「新中國」取代「民國」是必然的，而隨著「新中國」的到來，這個共產主義國家不承認同性戀的存在，卻讓所有性別的人都活得像男性。女人穿上寬大的衣服遮眼身體線條，和男人一起過政治生活。（這部分討論得太粗糙了，僅供參考）

總體來說，這本書比較精彩的部分仍然是對明末清初幾本小說的討論和分析。由於是文本分析，作者不免轉述原文來進行討論，在閱讀的過程中時不時感覺到「可惡，不要再推坑我了！」順著作者的指路，在電子書商城裡買了幾本古代小說來讀，真的，很精彩。

回到標題，「風流浪子的男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風流浪子」從「採花大盜」到「為愛做零」，其實走了蠻長的路，才終於不需要面對嚴重的污名。在傳統古典王朝的歷史中，男人與男人的幸福止步於鑲嵌在異性戀婚姻中，先不管對岸的狀況如何，至少在台灣，這個閩南血統濃厚的社會已經隨心所欲了，不管要不要結婚，總之希望所有想交男朋友的男人都獲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