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牌冤家》:「我想做自己」是一個迷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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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做自己

一位女性個案來到我的心理治療工作室,眼神堅定望著我,說「我想做自己」,意思是她在感情和職場上總是努力滿足他人的期待,忽略自己的需求,講白了是討好別人作賤自己。現在,她不想再管別人了,只想追尋自己想過的生活。在個案的思路中,他者變成自我完成的阻礙,想做自己意味著必須切斷跟別人的聯繫。
「做自己」的心聲一點也不奇怪,連我自己有時也會陷入一種幻想,獨自去一個無人相識的他鄉過日子,沒有人情的負擔,做自己,多麼輕鬆!
做自己
然而,英國客體關係學派美國自體心理學,都很清楚地告訴我們,「我」的意義必須建構在跟重要他者的關係之上。生命之初嬰兒的大腦透過觀察、內化照顧者對他的反應,為他粗略但強烈的生理、知覺、情緒經驗找到語言,這就是一步一步從「別人怎麼看我」來建構「我」的自然過程,也和自尊自信的建立息息相關。
即使是在湖濱山巔離群索居的作家,內心難免也存在著讀者的熱切目光。我們可以擺脫身邊的討厭鬼,移居到周遭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可是內心小劇場裡,與父母、阿公阿嬤、手足、老師同學互動的印象必然持續存在,這就是內在客體,而我們無從迴避。
更糟的是,如果我們再也不和別人發展出有意義的關係,包括工作關係、伴侶關係、家庭關係等等,沒有新的情感經驗灌注生活,那麼原本內在客體關係的模板根本無法更新。這個舊模板充滿令人挫折、感到羞辱或罪惡的壞關係,反倒一直主宰我們的心靈,變成無間地獄了!
我想起電影《王牌冤家》這部奇特傑作,奇特之處在於,導演的名字讓人記不得,而導演的作品中似乎僅此一部光彩耀人,足以留名影史,中文片名之爛也很奇特。另一部特點類似的名作,就是《刺激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王牌冤家》中原本相愛的男女主角後來不只離開對方,還各自跑去消除腦中和對方相關的所有記憶,重新開始生活,這應該算是人類史上最徹底的切斷了!沒想到緣分太強,倆人儘管不知對方是舊識,卻不知不覺再度邂逅、交往。電影告訴我們,即使想換對象,潛意識使我們不由自主重覆過往的力量是多麼強大,但一瞬間也可能浮現相互諒解的契機。
金凱瑞 凱特溫絲蕾

哀悼與抑鬱

電影傳神地刻畫出佛洛伊德在「哀悼與抑鬱」[1]中描繪的心理歷程。當男主角喬爾(金·凱瑞飾)處在昏睡狀態下而技術人員正要幫他消除記憶的時候,他的潛意識出現依戀與抗拒,展現出某種「未完成的哀悼」,對女主角克蕾婷(凱特·溫絲蕾飾)的印象大量湧現,甚至想利用「濃縮」(condensation)的夢工作機制將克蕾婷藏匿到童年鄰家阿姨和兒時小女孩玩伴身上,不想讓她的身影被技術人員抓到而被刪除。我說「未完成」,因為這些映像終究只是喬爾在睡眠中的潛意識掙扎,醒來後在意識上是渾然不知的。
最讓我感嘆的是,刪除這些記憶是喬爾意識清醒下所做的自主決定,是他自己索求的(科幻式)腦科學專業付費服務,換個角度看,喬爾以某種方式在內心謀殺了克蕾婷並且毀屍滅跡。我不禁要問,到底哪一個喬爾才是真正清醒而明智的呢?或許沉睡者反而是最明智的?人心真的好矛盾,沒有一個簡便答案,而分析治療經常在分秒之間梳理這些矛盾。
佛洛伊德認為哀悼是一種內在工作:
「現實感…要求撤回所有對該客體依附的原欲。這個要求激起可理解的反抗…這個反抗可能很強烈,甚至導致悖離現實,藉由幻覺式願望滿足的精神病來繼續依附客體……正常來說,尊重現實會佔上風。然而它的規定並非立刻就被遵守。這些過程花費大量時間和能量灌注,一點一滴地執行,過程中同時延長了失落客體在精神上的存在。每一個原欲與客體連結的記憶與期待都被拿上來高度灌注(hypercathected),經此過程原欲達成與客體分開。」[1]
讀起來是不是很像電影中所見喬爾的體驗?差別在於哀悼必然需要相當時間,台灣民間宗教殯喪習俗如「做七」,就是一種對哀悼歷程的尊重;但喬爾被迫在一夜之間做個了斷,而且不復記憶,所以「未完成」。
佛洛伊德 哀悼與抑鬱
佛洛伊德在這篇名作中說:「抑鬱和意識上無法察覺的客體失落有關,此與哀悼相反,在哀悼中沒有甚麼失落是無意識的……在哀悼中世界變得貧乏空洞,在抑鬱中是自我變得如此。」佛洛伊德在本文又講了一句傳世名言,他認為抑鬱是「客體的陰影落在自我之上」
《王牌冤家》像是一則佛洛伊德抑鬱理論的寓言,克蕾婷和喬爾一前一後刪除對對方的記憶,腦海中這個客體消失,但空缺的「陰影落在自我之上」,形骸輪廓不在,但空缺的陰影徘徊,或許兩人內心皆殘留某種「不知自己失去什麼」的迷離以及伴隨的抑鬱。

兩者之間的荒涼地帶

佛洛依德的論述好像是個二分法,也就是哀悼是正常而抑鬱是病態,彷彿哀悼者可以完全放下失去的客體進而尋找新對象,抑鬱則有情感兩歧(ambivalence)、過度執著、內化失落客體、自責自貶等情形。已有研究者指出兩者並非截然二分,從克萊恩學派角度來看,實際上哀悼者亦有內化之情形,差別在於:哀悼者內化的是客體正面的面向,而抑鬱者內化的是負面的面向,抑鬱者所缺乏的是恢復好內在客體的能力[2]
蔡榮裕醫師的比喻也很貼近臨床實境:「大部分的情境是,對於重要客體的失落,是處於兩者之間的某個地帶。不論是哀悼或憂鬱,那裡都是荒涼地帶,差別在於,哀悼和憂鬱以不同比例混合的結果,個案在荒涼地帶會有不同的感受和態度。[3]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結論

我的結論是,「做自己」當然可以是一個目標,換成精神分析的說法就是,健康的自戀原本就是人的發展需求,但是,以「切斷和他人的關係」做為手段,卻很難成功做自己,常見的反倒是生活變得空洞而虛耗。沒有客體做為映照,自身也隨之喪失意義。相對的,堅持留在原本關係之中,或投入一段新的關係,都需要耐性與勇氣;待機運到來之日,有可能出現對的人或者夠好的經驗,推動「我」的轉化,這個過程也將是分析治療的方向。
(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Michel Gondry,2004。)
[1] Freud, S. (1917),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Standard Edition, 14:237–258. London: Hogarth Press, 1957.
[2] Carel, H. (2007). The Return of the Erased: Memory and Forgetfulness in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2004). Int. J. Psycho-Anal., 88(4):1071–1082
[3] 蔡榮裕。生命荒涼所在還有什麼?高雄市:無境文化,2020,第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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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遠,步履向前。影像、戲劇、搖滾、精神分析,永恆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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