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甲方之時,某任老闆形容我,是個「非典型」的公關。意思是我既不擅長群體交際,也不勤於自我包裝,只懂埋頭苦幹,實在可惜。當年自視甚高,沒聽懂對方的深意,誤將其當成貶抑。從乙方歷經百戰,我靠的就是埋頭苦幹的實力,得到這種評價,不禁有種所託非人的苦澀感受。
後來,入行得久,也練就了一番送往迎來的檯面本事,雖然始終稱不上喜歡,基本的賓主盡歡,倒不成問題,認識不深的同事,常評價我是絕無冷場的聊天咖。搞得我沾沾自喜起來,覺得自己大概已經進階成「典型」的公關。
直到我必須破冰的對象,隨著組織的收歸與調整,從亞洲、慢慢擴及國際,我才驚覺,有些我慣常使用、並引以為豪的交誼技巧,不再無往不利,一不小心,就會帶給對方冒犯、歧視的感受,也很有可能替自己坐實「這人是無聊的工作狂」的歹名聲。
用中文對談慣了,一旦交誼雷達偵測出,對方屬於慢熟而話少的與談者,我的三寸不爛之舌,馬上身兼自問自答的多重角色,一個話題沒反應、馬上串接下一個;簡短到如同句點的回答,硬是被我延伸出驚嘆號與破折號。
這在賓客初來乍到、場面略嫌冷清的中文世界,也許可被稱之為日行一善的美德。但當英文變成溝通時唯一的共通語言,情勢有了巧妙的變化。
我注意到,無論是日本、還是歐美人士,在工作以外的交誼飯局,都很擅長、而且捨得留白與沉默。當然,其中的原因之一,很可能出自於語言的隔閡,無法自然而然聊得你儂我儂。
不過,伴隨著留白與沉默而來的專注與體貼,意外發揮了令人心安的效果。而非沒話找話說的尷尬。譬如,當受制於語系轉換,無法第一時間對談如流,比起急忙地另起話題爐灶、以繞過這些停頓,我的外籍老闆與同事,展現了更多的耐性和同理,他們會對我眨眨眼、抿一口酒、或夾起眼前的菜,靜靜放進嘴裡來吃,藉此表達:不急,你慢慢說,我等著聽。
甚至,他們也會給予自己這樣的餘裕,對於席間的提問,展現毫不掩飾的思索、語塞、重組思緒之後,換句話說。
對我而言,這是截然不同的社交練習。顛覆我長久以來、發聲與表達的常規運作,不用急著讓場子熱絡,相反地,尊重每個人需要不同的開機和暖機時間,讓大家感受到,自己即將說出的話,有被等待、能被聽見。
如同《最高提問力》裡提及,一個人的話少、話慢,不代表他不想說話、刻意迴避,可能是思考的速度比旁人更長、也可能出自說話慎重的考量。但我一遇到這種狀況,就禁不住空檔的折磨,等不及對方回話,便拿出其他話頭來墊檔。我第一次站在對方的角度設想,還沒有做出任何回應、話題就被硬生生結束的感覺,究竟會是怎樣的?
所以,很多時候,由我主持的社交場合,對談的成分稀薄,多數是我在自談。連珠炮似的高度運轉,別說對方應接不暇,下了莊之後,自己也累壞了。
除了「探話」的火侯急躁,從這本書中,我也發覺自己「起話」的基準,不夠平衡。只關注自己眼前所見,忽略人人眼中、各有不同世界。
在許多飯局上,第一個破冰的話題,免不了互問,「最近」在忙些甚麼。然而,日本主管與同事,更重視「過去」的歷程,如何使他們轉變成「現在」的自己,以導引他們前往心所向的「未來」。
只要以「過去的經歷」為題,都能讓我大開眼界,這也和日企「通才培育」、早年的「終身雇用制」有關。看似比我大不了幾歲的領導層級,在同一間公司,動輒坐擁三十年以上的年資,調派足跡遍及世界。而細分其工作屬性,更是包羅萬象,橫跨財務、業務、人資、行銷、行政…幾乎想得出來的範疇,都經驗過一輪。
而來自亞洲以外的夥伴與主事者,則著墨於「個人」,尤其是職涯以外的個人興趣,有人當過體操選手、有人下了工之後是樂團貝斯手、有人會自駕小客機,工作只是一種工具與途徑,幫助他們更好地實踐生活。
憑藉著非母語的舌頭,我品嚐到了工作以外的浩瀚,雖然說,職場的社交,不脫業務拓展、團隊熟絡的需要,但從這些或長或短的對談等待,在朝在野的話題支點,我逐漸體會到社交的真諦:與其滔滔,不如專注,專注聆聽對方想告訴你的話,那裏自然有個化外之境。當覺得山窮水盡疑無路,耐住性子等一等、緩一緩,自然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