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08|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物傷其類

我們都在喊憑什麼,憑什麼加害者不必遭受天譴或法律制裁,憑什麼受害者要受困於陰影、加害者卻能若無其事繼續生活;憑什麼我們不斷地說服自己,這些加害者只是男性之中的少數,卻發現身邊幾乎每個女性,都有如此不堪的共同記憶。然而我喊到最後,卻是想問:憑什麼作為一個女性,我能夠安然無恙走到今日?
在去年年底我搬家換到一個新的住處,隔壁鄰居正好和我畢業於同一間高中,我們一見如故,所以時常到彼此的房間串門子。她的聲音略帶娃娃音,不管天氣陰晴都愛穿裙子,床上和桌上的擺設以粉色與淺紫色調為主,喜歡海豹和海豚娃娃。「一個善良單純,但有些像溫室花朵的中產階級家庭掌上明珠。」當時我對她的人物形象下了這個註解。
某個普通的夜晚,我在走廊巧遇鄰居,她告訴我,她等等要講一通很長的電話:「等我回來後,我再去找你,跟你分享我遇到了什麼衰事,為什麼要講這通電話。」
我說好,心裡有了個大概的猜測。像她這樣的女孩,好像除了煩人到可以說是控制狂的爸媽,生命中應該也沒有什麼可以被稱之為「衰事」的對象。
她在大約一小時後敲門走進我房間,「我要來跟你說我遇到的事情了。」正在鋪床的我嗯了一聲,然後聽見她貌似深吸了一口氣。
「我在上學期開學第一個禮拜被性侵了,剛剛跟我講電話的是我的律師。」她說。
被切開的血管:支離破碎的現實內臟
「什麼?」
我害怕自己聽錯,連「性侵」這兩個字都不敢複述。
當我還心存她是被性騷擾或性侵未遂的僥倖,她已經接著說下去整個故事。事件起源於上學期開學第一個禮拜,剛進入大學的她和男同學一起去臺大總圖討論功課。
「我們系上男女比相差很大,」就讀自然組科系的她說:「我只是想找一個可以討論功課的人,他又剛好跟我來自同一個縣市在X友會認識,哪知道……」
哪知道這個同鄉兼同學將她帶到臺大總圖的討論室——一個被視為「公共場所」的地方——請她喝下一杯水,而那天吃了頭痛藥的她在喝下水後不省人事。
「我醒來之後只覺得下面很痛,然後發現我的裙子上都是血,他的手上也都是血。」她的嗓音逐漸高亢,日光燈照得整張臉一片慘白:「然後他找的那間討論室,剛好沒有監視器。」
她跟我說她本不想報警也不知道該怎麼做,甚至是在打電話給姐姐後才決定去驗傷,沒想到驗傷後就來了警察,儘管那時已經離事發當下超過二十四小時。「我那時在醫院抽血,那個護理師不知道戳到我手上什麼地方,血直接噴了出來,護理師甚至拿水桶來接我的血。」
「我在想自己怎麼可以這麼衰,為什麼電視上那些社會新聞會發生在我身上,我越想越委屈,就在急診室大哭。」她笑著說出這段話,彷彿這一切只是黑色喜劇電影中的一個畫面:「我姐姐看到我哭就跟著哭,我爸媽看到我們在哭也哭了,於是我們全家一起在醫院急診室抱著彼此抱頭痛哭。」
她告訴我加害者的名字,那個被她稱呼為「爛人」、連全名都不願再次提起的存在。「我那時只要想到他就吐,什麼東西都吃不下,甚至吐到胃出血。」她說:「我在家裡待了一個多月,為了跟爸媽證明我可以回學校上課,我拿那個爛人的照片出來逼自己看,但看不到幾秒鐘我就衝進廁所裡,蹲在馬桶邊吐得亂七八糟。」
我們不希望被剝奪和生理男好友單獨出門的勇氣,他們也不該受到如此懷疑,然而這些勇氣和信任,正在被一灘又一灘現實內臟湧出的鮮血和嘔吐物腐蝕。
漫漫法庭路:沒有盡頭,只有路口
「剛剛律師打電話是來問我,我和那個爛人的聊天訊息裡面每個表情符號是什麼,我跟他解釋了好久。」她告訴我她需要在法庭上鉅細靡遺地回憶事發當天的動線、解釋她和加害者說過的每一句話和按下的每一個表情符號、回應檢察官的質疑與不友善態度。
「那個負責的檢察官真的很兇,有一次我嚇到什麼話都說不清楚,走出法庭後律師和我媽說我講的不夠好哪邊需要改進,聽著聽著我就暈倒了。」她依然在笑,像是在笑話自己遭遇的一切。「我醒來後躺在家裡的床上,我媽跟我說剛剛我昏倒後被送去急診室,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醫生說,我的症狀是精神解離。」她在述說這段經歷時一臉難以置信:「我那時想,這不是電視劇裡才會有的情節嗎?怎麼就發生在我身上。」
那時的我在想,她的「我忘記了」和加害者的「我忘記了」明明是同樣一句話,卻會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所以一個不停強迫自己回憶起,一個自欺欺人地表示失憶。
「我第二次去開庭,檢察官劈頭就問我要不要和解,說什麼這個坎我要自己想開,還跟我舉例說如果她的老公碰她一兩次她會拒絕,第三次她就會算了。」而她在第二度昏倒被救護車送出法院前,對這位臺大法律系畢業的檢察官大吼:「我要那個人道歉的話還要警察幹嘛?如果和解了我會一輩子過不去這個坎!」
「檢察官跟我說,我應該更明確拒絕那個爛人的。」她怒極反笑:「我就想,那個時候的我完全不清醒,我要怎麼拒絕那個人?」
「我想我已經夠努力了,我都已經這麼努力去告那個爛人了,為什麼還要這樣要求我?」她淒然道:「我爸媽問我想不想和解,因為他們擔心,有一天我精神解離到連他們都認不出來了。」
而她為了找證據回學校總圖調監視器,沒想到工作人員調到完全相反路線的鏡頭,而正確的版本卻因為監視器的保留期限遭到刪除,讓崩潰的她在辦公室裡狠狠發了一頓脾氣。「但我後來想想,罵那些工作人員也沒有用,畢竟這也不是他們能決定的。」
唯一的證據是她跑進廁所的鏡頭,而那個鏡頭裡的她,裙子上沾滿自己的血。
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學校性平會呢?」我問她,這似乎是我能想到的最後一根稻草,壓垮駱駝或救命的稻草。
學校性平會在詢問她整起事件後,拿著未經她審閱的逐字稿便把加害者找來,「這完全違反行政程序,理論上那份逐字稿要先讓我看過才對,是我媽媽寫信給校長後,學校他們才重新問過我。」
她告訴我學校性平會調查到今年五月才得出結果,並且決定在過程中暫不公開整起事件,因為要保護她、也保護加害者。「然後那個爛人說,學校不能剝奪他的受教權,所以他還是每天大搖大擺來上課,甚至會跟我上到同一間教室的必修課。」
「他會故意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知道他想逼瘋我。」她在系上活動看到加害者時摔倒在地,渾身發抖請身邊的人幫她擋住視線,不停問加害者到底走了沒。
在五月的某個平凡夜晚,她的爸媽特別北上告訴她, 臺大性平會判決此案不構成性侵。
「我爸媽甚至瞞了我兩天,只是為了讓我好好完成系上的活動心情不要被影響。」她說:「他們已經想好該如何申訴了,但我還在思考,會不會我重複經歷痛苦的過程後,還是獲得一樣的結果。」
「他什麼處分都沒有,沒有退學、沒有記過,我不知道性平會到底在做什麼,但我會繼續上訴。」
「性暴力加害者作案只需要幾分鐘乃至幾小時,但要讓他被定罪,少則數月多則數年,甚至是一輩子。」我這才意識到,這句在新聞報導中讀過無數遍的文字就體現在我的身邊,發生在這個號稱臺灣第一學府的校園裡;這裡的人總沾沾自喜自詡為知識份子和菁英,被視為臺灣社會的典範與表率。
天譴: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
「上禮拜我的律師代表我去開調解庭談和解,那一天我忘了這整件事。」直到那天晚上,她突然完全無來由且不受控地流眼淚,「所以我想起了那天有調解庭,我問我媽結果如何。」
「我媽告訴我,對方律師一進來就告訴我的律師,他們只願意賠三萬元,而且不會自己轉學或休學。」她氣得抓起枕頭砸向床鋪,「我的律師告訴他,那我們不用談和解了,直接按法律程序來吧。」
三萬元,可以讓四個人在臺北合租到一間小公寓一個月,可以付一個臺大理工學院學生一學期的學雜費,可以彌補一個女孩被侵犯的身體自主權、畢生因性侵造成的陰影,以及一個家庭全體的傷痛。
她告訴我加害者的父母也從未向她道歉過,一口咬定她是自願的,自家兒子什麼錯都沒有,「而且他家裡居然有姐妹,我以為這會讓他比較懂得尊重女生。」
我們煞有介事地討論起是否應該動用私刑報復,比方說埋伏在小巷裡暴打加害者一頓。在這個僅僅過把嘴癮的過程中,我得知加害者常去某間知名廟宇扛轎,是虔誠的媽祖信徒。
「我真的去給人家收驚過,那個乩童在通靈後跟我說,他發現爛人給我下了很嚴重的降頭,要我以後晚上十點後不可以踏出房門。」而她的前室友時常在房間裡摔衣櫃門和抽電子菸,和她處得不太好。「有一天晚上我在外面講電話講得稍微久一點,過了晚上十點才回來房間,結果就看到我前室友在房間裡發瘋。」
「我知道我不該相信乩童說的話,但他真的好準喔。」
這是何等諷刺的無奈,一種只能詛咒加害者在扛轎時,媽祖顯靈讓神轎壓死他的無力感;一種無法訴諸正式管道,只能求助於神佛的絕望;是我們這些將法律與科學奉為圭臬的「知識人」,曾經最鄙棄的怪力亂神。
兔死,狐悲
在對話的過程中,她幾度哽咽、卻不曾落下半滴淚水,因此我用一句句「憑什麼?」來遏制自己憤怒的顫抖。
每喊一次「憑什麼」,我的腦海中就掠過一個身影:是在昏暗客廳裡告訴我,自己曾在幼年時遭家中長輩猥褻的母親;是待我如親子的阿姨,她在我受教的國小任職時,被當年我曾敬重的校長職場性騷擾;是在社團活動中遭遇鹹豬手,從此對肢體親密接觸產生陰影的閨蜜好友。
我們都在喊憑什麼,憑什麼加害者不必遭受天譴或法律制裁,憑什麼受害者要受困於陰影、加害者卻能若無其事繼續生活;憑什麼我們不斷地說服自己,這些加害者只是男性之中的少數,卻發現身邊幾乎每個女性,都有如此不堪的共同記憶。
然而我喊到最後,卻是想問:憑什麼作為一個女性,我能夠安然無恙走到今日?
隔天一早走出住處時,料峭春風讓我回想起許多記憶碎片:我想起高中剛入學時,教官在朝會告訴我們,在女校三年很容易遇到性騷擾,要學會好好保護自己;想起學校匿名靠北版上,常見到學姐學妹同屆發文互相提醒,學校附近哪個路段又來了一個暴露狂,專門挑穿女校制服的學生下手, 記得保持距離以策安全;想起某次隻身走夜路,我懷疑自己被跟蹤,發現是虛驚一場後,一個人蹲在紅綠燈下歇斯底里地大哭。
我想跟她和她們說:「沒事,不要害怕。」但我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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