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走在我旁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四周被樹林環繞著。我們一路上幾乎沒說話,其實高中時也沒什麼話聊就是了。
小艾只是我認識的人,稱不上是朋友。我有一個怪癖,就是會把周遭的人分到不同類別:最好的朋友、好朋友、熟人、認識的人等。小艾是最後一類,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他成為朋友。
「你還記得那天嗎?」小艾突然打破沉默,打斷了我的思緒。
「什麼?」
「那天你的臉紅得根本聽不見我說話。」
「……有那麼明顯嗎?」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也很訝異他居然還記得這件小事。
「超明顯!午休時一群人在聊天,你盯著他們看了很久。所以你暗戀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小艾故作無辜,用八卦的語氣問我。
我不想告訴他,因為那個人是他男友。但我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因為我們的關係沒有親密到讓他有資格進一步逼問,他甚至也不會想到要懷疑男友就是我暗戀的對象,但為什麼他現在要突然問這種問題?小艾平常很膽小,講話和行徑都畏畏縮縮,這不太符合他的個性。
再說,我們真的沒有這麼熟。
「我當然不能告訴你。」
「你害羞了!」
「我沒有。」我寧願保守秘密也不願告訴任何人。
「連我也不能說嗎?」
「連你也不能說。」
即使對方是別人,我也不會說。我習慣保密來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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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終於出現一棟豪宅,那是小艾的家,或者應該說寫作別墅。話說回來,小艾邀請我來他家玩的時候,為什麼我要答應?他說家裡剛買了別墅,是父母為了幫助他實現成為作家的夢想,要讓他集中精神,才買在遠離人煙的清幽深山裡。
我突然想到一件很明顯的事。
「為什麼不邀請維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維拉是他最好的朋友。
「喔……他最近比較忙,改天我會再邀請他。」
小艾在說謊,因為他回答的時候表情很怪,他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這跟他邀請我有關係嗎?就算維拉真的很忙,小艾也不需要邀請我這個一點也不熟的同學到他家吧?
「為什麼不等他有空的時候?你沒有理由邀請我啊。」這句話一說出口,我就發現自己的語氣有多刺耳。但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要接受他的邀請,也許只是出於好奇,想看看他家的新房子長什麼樣吧。
「為什麼?因為你是我的朋友,邀請朋友不需要理由。」
小艾越來越緊張了,從語氣就聽得出來。只是我們根本就不是朋友,至少我不這麼認為,他只是我認識的人而已。
「你沒有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我擠出難看的微笑,因為我開始不耐煩了。我為什麼這麼堅持要他回答?小艾和維拉的友誼太親密了,不可能無緣無故破裂。我嫉妒他們。
「我們真的有必要現在討論這個嗎?就先進來,好嗎?」小艾的態度太可疑了。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依賴我了?我只是在班上坐他旁邊的人,僅此而已。我突然想到一個讓我起雞皮疙瘩的推論——也許事情從來都不是大家想的那樣。
「你跟維拉真的是朋友嗎?」我在小艾準備開門時冷冷地問他。
小艾沉默了一陣,動作定格在右手拿著鑰匙正要插入門鎖的瞬間,就像一段被迫按暫停的影片,只聽得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你什麼時候注意到的?」小艾小聲承認了,看起來沮喪羞愧,我卻感受到一股奇怪的快感和興奮感,就像剛中了大獎一樣。
「我想到你和維拉的關係過從甚密,而且你剛剛的反應也很不自然。」
「你沒有誤以為……我們是情侶嗎?」
「這也有可能,但如果你跟維拉真的是一對,以維拉的性格會更公開表達愛意吧?所以我立刻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再說,你不是有男友了嗎?」
「合約上禮拜就到期了。」
「你就是那個時候邀請我的。」怪不得,現在一切說得通了。
「而且找到合適的人需要時間,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即使想以「自然」的方式交到真正的朋友,也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花了十年都不一定找得到一個,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等等,那我暗戀的那個人呢?不可能,我感到噁心,但我要強迫自己說出來。
「德瑞該不會是你找來冒充男友的人吧?」
聽到德瑞這個字,小艾臉漲得通紅、嘴唇顫抖,都快要哭了。
「那他什麼時候到期?」
雖然還是想吐,但我仍強忍著厭惡。當時的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殘忍,不斷地質問、戳他痛處,但我一心只想著怎麼會有人做這種事?我鄙視小艾。
小艾家很有錢,總是盡一切努力協助無法與人建立情感關係的女兒,一個不敢努力也不敢長大的女兒。我不懂,在度過十八年的人造關係之後,為什麼小艾要把目標轉向一點都不熟的我?
小艾終其一生大概都是膽小鬼,甚至不如我這個不善於社交的人,連我也能靠自己生存。為什麼他做不到?小艾和好友及男友看似親密和甜蜜的表象,只不過是可悲的自命不凡。小艾到底以為他是誰?以為能成功欺騙所有人,沒有人會發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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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是轉學生。他是個外觀精緻的女孩,穿著制服裙、留著稍微向內捲的齊平俐落短髮,卻散發著一股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詭異元素,乍看之下沒什麼問題,回想起來卻又會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這種詭異難以用言語形容,但真要比喻的話,他給人的感覺很像日本的人形娃娃,穿著和服的那種,蒼白的面孔、櫻桃小嘴和不祥的眼神,頂著一頭烏黑齊平厚重的黑髮,你會用可愛來形容嗎?大概不會,光看到照片都讓我毛骨悚然。我沒看過小艾穿和服,但他給我的感覺就是日本的人形娃娃。也許這就是一般人不太想接近他的原因,是出於動物本能的規避。
小艾很膽小,講話總是吞吞吐吐的,好像連開口都怕得罪別人,但他總是笑得很燦爛,跟他的表情和行為舉止不符,反而顯得突兀。
「嗯……大家好,我是小艾。接下來的兩年請多指教,很高興認識你們。」
新學期第一天,他隻字不提自己,導師也對他一無所知。有傳言說他們家幾個月前剛搬到這裡,但關於他們來自哪裡有太多不同版本,卻沒有人敢問他。
在最初的幾個月,真人比例日本人形娃娃的小艾沒有朋友。他坐我旁邊,但我也不覺得有必要當他的朋友,只是每天會打招呼說早安的關係而已,因此那天維拉午休的時候去找他說話,班上的每個人都很疑惑,而且他們說話的方式很奇怪。直到多年後的現在,我才意識到那次談話真正的本質:維拉對他釋出的善意是安排好的。
他們的談話我至今仍清楚記得,因為我就坐在旁邊。當時教室出奇地安靜。
「你是小艾,對吧?」維拉站在小艾的座位旁,面無表情地問。
「……對,所以……」小艾一臉膽怯地抬頭看著維拉,不是因為被霸道的態度嚇了一跳,而是出於無人能理解的羞恥感。他低下頭,盯著桌子。
「所以,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嗯。」
我很確定維拉強調了「朋友」這個字,卻不知道為什麼。我以為維拉是想表現友好,事實證明並非如此,那只是一個暗號。在合約到期之前,他都會扮演小艾最好的朋友的角色。
教室裡一片靜寂,但每個人都在偷聽。簡短的談話結束後,維拉若無其事地走回座位,好像這是一件再稀鬆平常也不過的事。直到鈴聲響起,氣氛仍然令人感到不快,空氣中有種窒息感。
我想提一下維拉。維拉很受歡迎,跟小艾完全相反。他的穿著和髮型都很時尚,而且非常擅於社交,總能想出有趣的話題。維拉就像磁鐵,周圍的人都以他為中心繞著他旋轉,等著聽他發表高見,其群眾魅力足以讓他成為政治家或是邪教領袖,談論的內容大多會成為我們班上的熱門話題——無論是時尚、音樂,還是他對社會議題的看法都一樣。
簡單來說,維拉是天生的演說家。
維拉似乎不依靠任何人,人群卻依戀著他。他很擅長演講,卻不在意是不是有人在聽他講話。大部分時候,他會把隨意想到的事情對離他最近的人說,他不在乎對象是誰,自然而然同學就會聚集過來一起聽他講話。維拉甚至沒有想炫耀,但他知道自己擅長凝聚人心。
對維拉來說,演講大概就像呼吸一樣,但他沒有好朋友,只有偶爾會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他獨處的時候無論是在冥想還是讀書,其他人都不會主動找他聊天,生怕打擾到他。
我們其他同學多少都因為沒辦法像維拉一樣能言善道而感到羞恥,只是維拉一點也不介意。他不是用這個技巧來恐嚇同學的,只是知道自己很會說話。
因此在他主動和小艾講話時,每個人都很驚訝,只是沒人敢問為什麼。那次對話和他過去的所有對話不同,他很明確知道自己正在和小艾說話。
從那神秘的一天開始,維拉和小艾成了最好的朋友。這是我見過最不自然的「最好的朋友」組合。維拉仍會在休息時發表簡短的演說,但他會確定小艾在旁邊,甚至會引導小艾加入對話,詢問他的意見。
他們開始一起放學回家。維拉很常獨處,就像個與世隔絕的學者,以超然的視角觀察著一切,所以和朋友一起回家很不符合他的習性。維拉高明的地方在於他能輕鬆地把這些日常生活的變化常態化,就好像什麼都沒改變一樣。他確實花很多時間和小艾相處,平常簡短演講的時間卻沒有減少。我發現他們每天放學後都一起回家時,已經是好幾個月後的事了。
班上同學也開始和小艾聊天。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如果人氣王維拉和那個奇怪的女生變成好朋友,那我跟他當朋友大概沒問題吧?也許小艾其實沒有那麼怪。」我反而沒有受到維拉效應的影響,和小艾交談也只是出於禮貌而不是友善,但小艾似乎把我當成他的好朋友,不知道為什麼。
寒假後的新學期,我們魅力十足的班長德瑞向全班宣布他和小艾在交往。
怎麼可能?這是怎麼發生的?什麼時候?為什麼?我的腦中冒出無數難解的疑問。
德瑞是班上的另一個人氣王。他身材高大、帥氣、誠實、運動神經好,還熱愛閱讀,他和維拉本該是天生一對,結果德瑞卻選擇了小艾。我不相信愛情能征服一切,也不相信情人眼裡出西施。我不是憤世嫉俗,但他們看起來根本不相愛。這段關係看起來很刻意也很假,就像維拉和小艾的友誼一樣。
女生都想知道小艾到底是怎麼得到德瑞的,男生則用嘲笑和訕笑的方式試圖從德瑞那裡套話,但一切都是徒勞。他會露出一貫的迷人微笑,對他跟小艾的關係保持沉默,男生們就會開始發出怪叫,但德瑞從未透露隻字片語。
還有我對德瑞的迷戀。我會想像我們一起散步,討論文學和音樂。那時我有點嫉妒小艾。我平常掩飾得很好,但那天午休時盯著他看太久,他和一群朋友正有說有笑,充滿活力又如此帥氣,我無法移開目光。
小艾看到我的視線,害我嚇得要死。在我們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以為秘密洩漏了。小艾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但我很快就發現他不知道我在看哪一個,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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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起往事的我再次被激怒。他憑什麼用父母的錢買男友?
「你最好告訴我德瑞的有效期限是什麼時候。」我逼問他。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這麼做的。」小艾真的要哭了,但我一點也不在乎。憤怒沖昏了腦袋,我變得口無遮攔。
「做什麼?!」我不理會他,冷冷地大聲問。
「整件事情。我的人生建立在虛假的關係上,但我就是做不到……我只靠自己做不到。」
「是你覺得自己做不到,還是你不想做?你其實根本不需要靠自己,對吧?你家很有錢。」我瞥了一眼大宅邸。
「不!不是那樣的……我真的有想自己試試看,但我爸媽擔心我。」
我想吐,再不離開現場可能真的會吐出來。死媽寶到底有什麼好哭的?有人罵女生是死媽寶嗎?不管了,反正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
我深吸一口氣緩解嘔吐感,同時抬頭望向藍天,想著為什麼我會落入這步田地?為什麼我要在這裡聽小艾講這些奢侈的煩惱?小艾的情感缺陷不是我的責任。
「你是我見過最懦弱也最無恥的人。」我真的很刻薄,就像個邪惡壞後母,但我多年來對友誼和愛情的失望和憤怒,在這個無法解釋的詭異時刻找到導火線,就這樣爆發了。
小艾現在哭個不停,和我面對面站著,緊緊握著拳頭,只是我除了怒氣以外沒有任何感覺,甚至沒有任何罪惡感。
「德瑞的合約昨天到期了。」小艾在抽咽的間隔低聲說。
「所以現在他終於可以和維拉在一起了嗎?」
他點點頭。
我猜對了。維拉和德瑞都是受僱和小艾在一起的,但我不覺得他們是在作賤自己,只是像平常一樣做著他們天生就擅長的事,然後領取報酬,僅此而已。這對他們來說是划算的交易:他們終究在一起了,還有高額資金 (雖然我對這類僱傭市場的行情沒概念,但報酬應該不低) 可以為他們的新生活立下穩固基礎。
最吃虧的還是小艾。這些人造的關係充其量也只能在他人生的某些階段暫時隱藏問題,他最終一無所獲。
「我現在只剩下你了,我僅存的朋友。」我還在為這些荒謬的事情憤怒不已時,小艾突然對我說。
「……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是我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就是,不是人造的朋友,而且你的朋友也很少,所以……」
我不想再聽他廢話了,而且他憑什麼覺得我朋友很少就應該要當他的朋友?
「不好意思喔?你真的覺得我揭穿真相之後,還會想跟你當朋友嗎?你真的很無恥。別搞錯了,我一個人樂得愉快。」
我甚至不想再看到他腫脹的眼睛,越看越煩。
「我要回家了,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你想要的東西只能靠自己得到,別想著要靠別人。」
我帶著一絲邪惡的優越感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