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閱三回《漂亮朋友》,不同於原初專注在「肉體的剮蹭」、「免費的午餐裡沒有海參」、「巴巴爸爸巴巴媽媽」,或是彼此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後的那句「別絕望」……等如珠妙語,更多的注意力則放在其他看似話中有話的言詞和劇情;雖導演耿軍言及的擇選依據並無相關考量(尤以近片末天外飛來擊倒薛寶鶴的盾牌、竟是劉穎和阿布在火車烤串餐廳時空氣武打丟出之,意表人與人的因果關係而非政治意涵為例),卻還是透由張志勇召喚沙特之名對妻子說的「你得延伸理解」,以謙卑的作者姿態給予自由詮釋的空間,而非獨斷專行地定奪「自由」之意,只為讓某群人方便欣賞,是以雖然各個劇情安排與解讀不盡然獲得耿的證明,甚且與其說詞有所偏差,卻還是借題發揮、超譯,望引發更多討論,更願《漂亮朋友》能出脫配額限制,連署成功在台灣上映。
偏差如理髮廳老闆李尚泉之男友、被要求前往體檢之時,阿布語出「配合」,並施以中藥味的說法刁難、栽贓生活不檢點,而後換得對方「配合這個詞真他媽噁心」,以及接續吟唱國際歌的「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再加之劉、布二人對李做出的監控行為,正巧扣連耿所謂「疫情是為創作起點」的說法,好似將劉、布作為比擬執政當局對其批判,然而,耿卻表示「配合」一詞是如何尋常,而非限縮在疫情之特定背景,這段台詞與情節也無上述用意。
儘管如此,假使自行「延伸理解」,女同志為竭力配合傳統保守的家庭觀念,而呈現表面上的異性戀婚姻與傳宗接代,並倚仗監控、奪取他人自由的方式達成目的之種種過程,加之言出自由是為方便欣賞的論調,猶如遂行理想而逐漸極端化的體現,廣義視角下類同馬蹄鐵,似乎定錨於某種角度的前提下,亦能套換執政當局的行徑。
假以再行延伸理解,所有的情節都可以如此類比;比如張志勇在火車餐廳向陌生人伸手時語出的「同志?交個朋友」,如此清光緒戊戌變法沿用至今、講述一定範圍內對人、或是志同道合的戰友詞彙,除開是否為同性戀者,亦得作同黨身分的確認意義,令使同性戀仍不受部分國家、社群所見而內斂且小心翼翼,疊合中國共產黨內不見容異己、甚至是直接不容同志身分而須思想審查的景況,舉步都很是維艱;又比如張志勇在餅裡吃出了頭髮向店老闆表示,希望獲得單純的道歉,老闆卻以「送你兩瓶啤酒」、「再烤你一塊餅」、「把單給你免了」等方式,不願正視問題認錯給予回覆,更嘲諷其「可真是個男人」,亦彷彿中共執政下城管小局的擦脂抹粉;再比如看守所K創立的同志社群(群內成員稱其「媽媽」),把玩不對等的權力關係,要求成員共同參與,不願參與之人須繳交「賭氣式貴」的會費,依仍能與某些關乎「和諧」(《輕鬆+愉快》的徐剛亦有提到該詞)之鬼故事劃上等號。
當那位長相與氣質帶來尷尬、邀請共創人生污點的餐廳老闆薛寶鶴首次出場,先是不懷好意貌、隔牆耳聽張志勇和徐剛紅色內褲的調情,送客時再行摳手的性暗示,到徐剛單獨來訪時望其假髮給出的評語「像個電視裡的好人…現在的人還相信電視」,扣連近片末張、徐確認彼此關係而「靜止」、薛語出的一大段內容,收束在「當個人變成集體」云云,而後被飛碟似的盾牌擊倒,除卻耿說明的因果關係,這位「電視裡的好人」似是意有所指,之於中國法律和民事體系不承認同性婚姻及同性伴侶關係的前提,亦能詮釋成對執政者莫干涉他人感情(不少地方政府明文以「公序良俗」為由拒絕LGBT組織的民政註記或活動備案要求)的呼籲。
延續上述,雖日前映後耿將劉、布對望認定為幸福結局,觀者如我卻是絕望,事緣劉穎終究需要完成與尚泉新郎新娘的表面婚姻,而無法和阿布名正言順,甚且婚姻合影變換為彩色,卻須要在一片紅色面前(姑且不論婚禮尋常配色即紅色),彷似訴說現時中國同志伴侶完成心願之形式必然如此,生命可以是任何顏色,只要它是紅色的(福特曾如此打趣地說明消費者只能購買黑色車款),更遑論前顆兩人並坐的構圖、被化妝鏡硬生生割裂成兩半;又或是在火車餐廳兩人對話時,言出張志勇與路人可能是小偷,對照張表示兩人年輕、漂亮、可能是「社會菁英」,圈限了兩人社會菁英的身分,沿用至彩色的設定,會否表示僅有社會菁英,才能有彩色的結局。
從《東北虎》(劇本發想而非出品時序的三部之首作)徐剛飾演之詩人口白中的「把東北虎從野地抓回來、保護它、愛護它、方便我們欣賞它」,到《輕鬆+愉快》結局四人為了試用期七百、正式聘僱一千二薪金而規訓於體制,後於一片綠(紅色的對比色)被警察張訊所槍斃,再到《漂亮朋友》的紅色婚姻與「自由的周圍只能是自由,方便我們欣賞它」,似乎拍的總是同樣的母題,或說能被詮釋成如此,皆為批判與諷刺執政當局或體制的一種方法,單看《漂朋》恰如其分,接連觀影下卻有些尷尬,美其名為集大成,實則有些自我重複(儘管耿的言詞表示都不是這些意思),望後續的作品能再給予更多更深入的論述或詮釋空間。
然而,褪脫光怪陸離的詮釋,《漂朋》最難能可貴者,為其依然能保有表面同志主題下、唯有電影才能捕捉到的純粹。除開張志勇與徐剛做餅時、光照擀麵秤兩揚塵的手舞足蹈,及天橋上劉穎與阿布的巴巴變,更有那句「切爾西,牛逼!」後、徐剛撇眼理髮廳走過,或是徐剛與張志勇吐痰和掌摑、徐剛在大街高喊「怎麼不留個電話號碼,星期日下午餐廳見」、徐剛落寞回到床上望著梳子上的頭髮,而後起身獨舞落淚,那是飽含一週三次洗頭、兩次刮鬍、十五天一次理髮的歲月痕跡,亦是三次分手要求後、死皮賴臉佯稱自己能捉耗子後的苟且,十二條紅色與十二條藍色,燒去了遺留尚泉店裡的內褲,燒去曾經介入對方的私人習慣,燒去彼此的共同回憶,那是對這段感情怎麼樣的不捨。
符號之外,耿軍筆下的角色,終究活出了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