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年的時間,接連經歷三位至親好友告別人間,有 40 多歲猝不及防的意外、50 餘歲因病離世、還有高壽 90 來歲在睡夢中歸仙,不論是以什麼形式畢業,不捨的悲慟程度並無差別。
大年初二,當大家依習俗回娘家,我也跟著母親回去探望外婆,直到抵達那棟我所熟悉的、狹長的三層樓老厝,我才發現阿媽已無法言語和行動,她一直試圖要表達,卻始終只能不斷發出「啊」的音,明明上個月回去還一如往常般的大嗓門,只是變得消瘦。
午餐阿媽吃得不多,四阿姨餵食蘋果倒是ㄎㄠˊㄎㄠˊㄎㄠˊ的吃了三塊,民國 19 年出生的她,牙齒維持得很好,我坐在她面前按摩著她的雙手,無意間觸及脈動,那股強而有力的生命跡象傳導到我指尖,當下的感受有些震撼,我的脈象都沒有如此充滿生機。
這幾年,阿媽總是反覆訴說被婆婆虐待的往事,卻是在不久前才道出母親名字「禎」字的由來,在懷媽媽的時候,婆婆照打不誤,某日她向外公說,這孩子天公仔囝,這樣也打不掉,「那就叫她禎仔吧!」(禎的臺語發音同「揍」)我那位風流倜儻,很適合演角頭的導遊阿公就這樣取好二女兒的名字。
同樣愛乾淨的這對處女座夫妻,阿美與大樹終於在分開 34 年後團聚。
春節期間塞車嚴重,媽媽和四阿姨回高雄前跟阿媽說明天會再早一點回來看她,隔天 10 點多一到,見阿媽終於沒有像昨天一樣幾乎沒睡,左手抓著床沿扶手、右側熟睡著,她們和舅舅、舅媽討論著要叫醒吃早餐還是讓她好好休息。能睡就別吵醒她吧,媽媽這樣覺得,舅舅表示阿媽這個姿勢很久了,換一下會比較舒服,幫她翻身時,我聽見阿媽嘴裡發出一個像是被驚擾,又似是喟嘆的嘆息。
翻身過程發現有大量排便,加上其他臨終徵兆,不論是昨天一直用嘴呼吸,且無睏意(後來再想,那也許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還是不久前突然向四阿姨交代身後事,大家彷彿都意識到些什麼,但又逃避些什麼。由於空間狹隘,媽媽和舅媽清理排便時,舅舅去燒熱水給阿媽擦拭,四阿姨接手一向負責料理的媽媽的廚房工作,我退到一旁協助,只能聞其聲,看不見現場狀況,然後我聽到媽媽微微慌張的聲音。
手哪會冷吱吱?
臉也都水腫了!
在流目屎捏!
媽媽!媽媽!
大概是覺察到不對勁,媽媽要舅媽去請舅舅拿血壓計來量,接著換舅媽用著急的聲音呼喊舅舅,我只能繼續聽著舅舅測血壓的情況。
量不到。
會不會壞了?
這臺是新的。
量不到。
換另一臺好了。
就在舅舅自言自語般地說著「量不到」,我聽見媽媽要舅媽看一下現在幾點,看不見畫面的我,在那一刻都還是認為血壓計可能壞了,或是躺著比較無法測量到。
我進去幫忙抬阿媽的腳,見媽媽怎麼擦都還像繼續在排便的樣子,於是建議包起尿布讓阿媽排乾淨。(其實到底是先協助抬腳,還是量血壓,隔天再回憶這段混亂的過程,我已記不清。)沒有人宣布什麼,眾人不發一語,但空氣中流動著一股不尋常,直到我伸手觸摸阿媽的手腕,那感覺真的很奇怪,明明昨天如此用力的跳躍著,為什麼今天怎樣都摸不到?啊,大概是我不會把脈吧,我的手不死心地伸向頸動脈,依然如此,移動食指放人中,又似有氣息,但空氣的流動並不準。媽媽、舅媽看著我的動作,也並不問結論。
舅媽當時看的時間是 10:17 ,從我們回來的這段過程可能不到十分鐘。
「確定嗎?」四阿姨匆匆的過來問。我想大家都不太確定也不太想要就這樣確定了吧,身為孫輩,我真實的感受到這幾位六、七十歲的兒女輩目睹失去母親的那一刻的六神無主,於是主動開口問四阿姨要不要通知小阿姨,見大家手忙腳亂不知該先做什麼,所以我在 10:21 打給小阿姨。
「阿姨,妳要不要回來一趟?阿媽她」話未完,「狀況不好嗎?」疊在我的後半句「應該離開了。」
是喔…是喔…
我聽到電話那端喃喃的回應,也發現自己微微顫抖的聲音,還以為是裡頭最鎮定的一個,原來報喪並不容易,我憶起小學五年級接到媽媽打電話半哭著說,路竹阿公往生了。那應該是我第一次聽到「往生」這個詞,但搭配情境很自然就是聽懂其意了。
請小阿姨聯絡三阿姨後,我打到大姨家,事後回想,住最近的大姨,與每週都會回來的小阿姨,正好都不在現場,偏偏是在我們回來後不久離開,也許就是等著我們前一天說好的會早點回來看她吧,而翻身時的那個聲息,就是最後的一口氣。
說起來,我的兩個阿媽都是在我面前嚥氣的,祖母走時我國三,因為是在餵飯時往後倒下,有很長的時間我一直覺得是不是自己沒餵好飯害的,這件事為我帶來了很大的創傷,後來 B 的妹妹病逝,瞻仰過遺容後我自此決定再也不瞻仰任何人的遺容,我只想記得他們活著的樣子,漸漸也不願參加喪禮,似乎這樣就能繼續欺騙自己他們都還活著。
2022 年堂哥驟逝,任何會瞻仰遺容的儀式我都退到一旁;2023 年彥彰哥病逝,我沒去參加告別式。所以外婆這一次大概在教我直視生離死別吧,也讓我體驗到靈性世界的存在。後來拼拼湊湊得知,阿媽大概在兩週前下床時跌倒把頭撞流血,就醫並無大礙,除夕還會說話,只是會把表妹認作我;初一開始一直喊媽媽,那些已故的人,但母親幫她洗頭時,還會要她抓一抓;初二數度看她眼神會突然變明亮的一直朝上看著,我想,從初一她就開始看見那些我們所看不見的靈魂了吧。
戲劇金鐘獎追思電視人的彥彰哥片段
後事遵照阿媽囑咐一切從簡,只是當晚就入殮,真的太快了,就像她後面幾天退化的速度,雖然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可是回頭看就會發現她已經有所感而安排好了,提前預告要大姨屆時不要哭,眼睛會壞掉;要女兒們揪舅媽一起走圓;選在初三大家都放假可以回來的日子。
晚上 9:15 入殮前,禮儀師為阿媽淨身,每個人過去幫祂洗腳照著說些話,無非是「我現在幫祢洗腳,這輩子辛苦了,好好享受這個過程。」倒數第二個進去的我,不想在這最後的相處時間照念,自行加了臺詞「阿媽,這叫 SPA,祢這馬面糊彼叫面膜,會當予祢媠噹噹。阿媽免驚,綴菩薩行,祢足有福報、足好命。」去年學內觀時知道,人會帶著離去前的印記去投胎,所以不想再加深「祂很辛苦」這個印象了。
守喪期間,我擲過三次筊。
第一次,因為選了一件她的外套,我準備了三個題目,如果第一題沒有聖筊就會繼續問下去。
阿媽,這件衣服祢要給我做紀念嗎?
還是祢很喜歡要燒給祢?
如果都不要的話,還是拿去回收?
我手持著兩枚十元硬幣,問完第一題後拋出去。
聖筊。
2025.1.31(五) 初三下午 5:35 日落時分
第二次,因為阿媽去當仙女那天的黃昏很漂亮,我站起來走向馬路邊,邊摺金紙邊看夕陽,忽見一顆像是流星般很短促的一劃而過,原想是不是飛機,形狀不像,即使有雲亦不多,若是飛機會從雲後再現,五點多天還亮著,偏偏就出現那一秒而且很明亮,也不是固定不動的星星。
阿媽,那個畫面是祢要顯化給我看,讓我知道祢現在很好嗎?
聖筊。
這種事情真的唯有自己體驗過才會知道多麼奇妙,看到的那瞬間真的連自己都會懷疑是錯覺,可是又很確定並不是眼花。
第三次,由於有一說法是頭七時,逝者靈魂會附在昆蟲身上返家探望親人,我在廊下吃著晚餐,抬頭望見對面馬路某棟房屋上有隻體型如喜鵲大小,叫聲悅耳的鳥兒停在那,於是心裡開始對號入座:阿媽,是祢嗎?我也真的這樣問了。
無筊。
查了一下,牠其實沒有進屋來,一般也都是蛾、蝴蝶、蜻蜓這種小型的飛行動物。
擲筊或許是機率問題,但靈不靈驗,在拋擲之後你自然會知道。
曾經懷疑性情改變的阿媽會不會是失智前兆,服喪中無意間看到「譫妄症」,也才認識這個病症,與其說看到已逝親人是一種幻覺,我傾向相信靈性的存在。
2005.6.5 回路竹綁粽,阿媽與她的大哥。大舅公常騎著單車來找妹妹,右邊為他的腳踏車。外婆家族有長壽基因,她 96 歲,阿祖 97 歲,大舅公 99 歲。
「如果她陽壽未盡,請讓她恢復健康;如果陽壽已盡,請讓她不要飽受折磨的獲得解脫。」初二回去時,我曾在內心這樣向菩薩說,所以對於這樣的結果算是平靜地接受,直到第九天要火化的早上,一個人在家裡佛櫃前誦經,一跪下去,心頭突然湧上不捨與悲傷,一路哭著讀完經,腦海除了過往片段,亦有自小曾受過的委屈,然而被勾起最深的哀慟,是有一天我可能也會像我母親一樣,失去媽媽。於是我懂佛陀說的,愛也帶來痛苦,愛越深,別離時越痛。
初三出門前下了細雨,回高雄時亦如此,明明氣象報導降雨機率為零,不像兩週後的告別式,早有心理準備這一天會跟著氣候一樣,淚如雨下。生理時鐘讓我四點多就醒來,鄉間的告別式會場占用著馬路,望著那放大的遺像,依然有置身幻境般的不真實,有一度,看著一些素未謀面的親戚,忽然像在看芸芸眾生,人哪,忙碌一生終歸如煙,給人留點餘地好過後悔,給自己多點寬待體驗輕安。
所有儀式結束後,總覺得空落落,這熟悉的屋子少了一個人,少了那聲如洪鐘的大嗓門,對我來說,見外婆的最後一面,不是初三她在我面前撒手人寰的瞬間,而是我去年生日那天,她站在廚房門口,而我從二樓下樓梯和她對視的那一眼,我想記得的是她健康的模樣,而不是我所陌生的意識不清、無法言談的病殃殃。
初二看阿媽吞嚥困難,內心閃過「斷食善終」,但身為晚輩,這樣的建議大概會被視為大不孝,是在讓一個人活活餓死,在情感面上我也難以執行,但如果我們能多閱讀一些瀕死經驗,也許我們就能意識到臨終現象,不再做出增加對方痛苦的錯誤言行,謝謝我的阿美阿媽教我的最後一堂課。
愛別離苦,尤以喪偶為最,阿媽是如何守寡度過這 34 年的漫漫歲月?為什麼過往相處的畫面是那麼模糊呢?只剩她彷彿擔心我家裡吃素會營養不良,所以總是包魚包肉讓我帶回去的記憶。記憶,是那麼淺薄,思念,卻是日漸深刻。
2022.4.29 送別堂哥那天寫的氣球
我有五個房間:
給電影人的情書
給音樂人的情歌
給戲劇人的情話
給文字人的情詩
給旅行人的情夢
選擇方案讓我知道你的喜好~
《好好》:至少 30 篇的療癒練習
《陪我織情網》:五個房間的長文
《讀到飽》:好好 + 陪我織情網,百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