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引言:為何我們對飢餓的理解總是錯的?
我們常認為,解決世界飢餓問題,關乎的是更慷慨的慈善捐助、更高效的物流系統。這是一個善良的、務實的觀點,但它忽略了問題最深層的根源。飢餓,其實是一面面巨大的文化「明鏡」,它映照出各個國家深層的歷史創傷、根深蒂固的哲學思想,以及我們未曾察覺的集體潛意識。當我們凝視飢餓,我們其實是在凝視自己。
本文將分享從全球文化視角中,提煉出的6個最令人驚訝、且發人深省的觀點。這趟旅程將挑戰我們既有的認知,邀請您一同探索飢餓背後,那張由歷史、權力、美學與靈性交織而成的巨大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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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國的飯碗:歷史創傷如何意外地燒毀了亞馬遜雨林
中華文化將糧食安全視為「國之大者」,是維繫政權合法性的根本基石。這份近乎執念的態度,其根源並非僅是古老的哲學,而是來自近代一場巨大的歷史創傷——「三年大饑荒」。這段由政策失當導致數千萬人殞命的集體記憶,催生了當代中國「飯碗必須牢牢端在自己手中」的國家意志。
此意志的具體展現,體現在兩大國家戰略上:
- 巨大的國家儲備: 中國建立了驚人的糧食庫存,據估計已超過全球儲備總量的50%。這不僅是經濟行為,更是一種源於歷史恐懼的國家級防禦機制。
- 不可動搖的紅線: 嚴格堅守1.2億公頃(18億畝)的耕地紅線,將其視為不可觸碰的國家安全底線。
然而,這個看似純粹內向的「絕對自保」策略,卻在全球化的網絡中,產生了意想不到的連鎖效應:
- 隨著飲食西化,中國對肉類的需求激增。但嚴格的耕地紅線政策,使其無法在國內種植足夠的動物飼料(如大豆)。
- 為此,中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大豆進口國。此一巨大的需求,成為了南美洲(特別是巴西)大豆種植面積擴張的主要驅動力。
- 這裡出現了關鍵的「間接毀林」(indirect deforestation) 概念:大豆擴張並非直接砍伐雨林,而是佔據了既有的牧場。這迫使原先的畜牧業——亞馬遜雨林最主要的直接砍伐者——向雨林深處推進,去開闢新的牧場,從而加劇了森林的破壞。
一個深刻的「全球共業」於此顯現:一個國家為了療癒自身的 歷史創傷,卻在無意間,加劇了全球 當下的環境危機。
2. 歐洲的悖論:為何對抗GMO的文化美學,可能正阻礙他人溫飽?
歐洲在全球糧食議題上,展現了一種「後豐裕悖論」。在其內部,最大的營養問題已非匱乏,而是由過度消費導致的肥胖(Obesity);但在其外部,歐盟卻是全球最大的發展援助提供者,致力於幫助他國對抗飢餓。
理解此悖論的關鍵,在於歐洲對基因改造生物(GMO)的態度。這場爭議,不僅是科學問題,更是深刻的文化與歷史問題。
歐美對食物與科技的看法截然不同:
- 美國: 視食物為功利性的(utilitarian),信奉「健全的科學」,展現出一種科技樂觀主義。
- 歐洲: 根深蒂固的科技懷疑主義。這源於:1) 兩次世界大戰中,科技扮演了毀滅性的角色;2) 「瘋牛病」等食安危機,導致公眾對政府監管的深度不信任。
一句話總結了歐洲看待食物的獨特視角:
歐洲人習慣透過「人文主義和美學的鏡頭」(humanistic and aesthetic lens)看待食物,視其為文化認同,而非單純的營養素。
這引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歐洲這種基於自身歷史恐懼與文化美學的「預防原則」(Precautionary Principle),在作為一種技術監管模式向全球輸出時,是否可能阻礙了發展中地區利用GMO等一切可用技術,來實現「零飢餓」的道路?
3. 俄羅斯的棋盤:一種「製造傷口,再賣繃帶」的糧食武器
俄羅斯的糧食戰略,是將其龐大的小麥出口,當作地緣政治棋盤上一枚冰冷的「武器」。如今,俄羅斯已成為非洲和中東(MENA)地區小麥的主導供應商,許多國家對其形成了高度依賴。
其戰略可以概括為一句話:
製造依賴,收割忠誠
此戰略的具體步驟如下:
- 擾亂供應: 透過軍事衝突(如入侵烏克蘭),故意擾亂全球供應鏈,打擊競爭對手。
- 填補真空: 利用其國有企業,迅速填補市場空白,向那些陷入困境的國家提供「可靠的」糧食供應。
- 轉化忠誠: 將這種糧食依賴,轉化為政治忠誠,例如換取這些國家在聯合國的棄權票,或獲取其自然資源的開採權。
此策略最殘酷的面向在於,俄羅斯常透過軍事力量在非洲支持不穩定的政權,而這些衝突直接導致了當地的嚴重飢餓與數百萬人流離失所。接著,俄羅斯再以「拯救者」的姿態出現,向這些它一手製造的困境提供賴以維生的糧食。
這是一種「創造傷口,然後出售繃帶」的策略,是對全球「零飢餓」宏願最直接的褻瀆。
4. 美國的矛盾:全球最大施予者,為何在國內「創造」飢餓?
美國在全球糧食議題上,展現了最深刻的內在矛盾。
一方面,它擁有根深蒂固的「慈悲的施予文化」。美國主導著全球最龐大的糧食援助計畫,如耗資超過180億美元的「滋養未來」(Feed the Future)計畫。這種慷慨的倫理根基,深受基督教「餵養飢餓者」(Feed the Hungry)的呼召所驅動。
但最深刻的悖論在於:這個全球最大的糧食援助國,其內部卻存在著被政策和敘事「創造」(created)出來的嚴重飢餓問題。
這種飢餓的「創造機制」如下:
- 錯誤的政策: 系統性的歧視性政策,在住房、土地所有權等方面創造了貧困的溫床,從而「製造」了飢餓。
- 有害的敘事: 為了維護這套制度,「不值得同情的窮人」(Undeserving Poor)這一有害敘事被建構出來。這種敘事將飢餓歸咎於個人的道德失敗(如懶惰),而非制度的結構性失敗。
然而,美國文化本身也提供了對治的解藥。約翰·斯坦貝克的劃時代小說《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就是一個最強大的反敘事。這部小說以無可辯駁的真實與慈悲,描繪了飢餓的制度性根源——不是因為農民懶惰,而是因為銀行和產業的貪婪。它震撼了美國的良知,並直接促使了勞工法的改革。
這雄辯地證明,美國通往解決內部飢餓的道路,是一場敘事之戰。它必須將對飢餓的敘事,從「個人的道德失敗」,轉向「制度的道德失敗」。
5. 日本的智慧:「勿體無」的古老倫理,如何催生了最尖端的未來農業
日本正面臨一場嚴峻的人口危機:農民人口正迅速老齡化,平均年齡高達67歲,導致農業勞動力瀕臨消失。
面對此一挑戰,日本的應對之道是擁抱「智慧農業」(Smart Agriculture)。從AI驅動的灌溉系統、無人駕駛拖拉機,到各種傳感器與無人機,其目標非常明確:用自動化和數據,來取代消失的勞動力。
然而,在這高科技的表象之下,驅動這一切的,是日本文化一個深層的倫理核心:「勿體無」(Mottainai)。這是一種對任何形式的「浪費」(waste) 所感到的深刻惋惜與不安。
於此,一個美妙的融合發生了:日本「智慧農業」的核心是精準(precision)——精確地使用每一滴水、每一克肥料,將浪費降至最低。而「精準」,在定義上,恰恰就是「浪費」的反義詞。
因此,日本為應對人口危機而採取的高科技解方,恰恰成為了其古老倫理(「勿體無」)的完美物理展現。在這裡,技術成為了倫理的載體。
6. 非洲的答案:在苦難最深處,我們找到了終結飢餓的鑰匙「Ubuntu」
非洲大陸,特別是薩赫爾和非洲之角地區,正經歷著聯合國所稱的「慢性飢餓緊急狀態」。這是一場由衝突(瞋)、氣候變遷(痴)、資源爭奪(貪)所構成的「完美風暴」。
然而,正是在這片承受著全球最劇烈苦難的土地上,孕育著對治全球危機最深刻的「法藥」。
這帖良藥,是非洲的倫理核心:「Ubuntu」(烏班圖)哲學。其精神可以濃縮為一句話:
「我之存在,因眾生之存在」(I am because we are)
Ubuntu哲學直接挑戰了主導全球體系的、以「貪」為核心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在新自由主義的敘事中,資源是私有化的,由市場競爭分配。但在Ubuntu的「道德經濟」(moral economy) 中,資源的邏輯截然相反:它認為豐足是共同體的常態,因此「剩餘應是社會化的,由社會控制,並根據社會需求進行分配。」
這提出了一個顛覆性的結論:全球體系習慣將非洲視為需要「援助」的「問題」。但從智慧的視角看,承受著全球「共業」最劇烈苦難的非洲,同時也孕育著對治此「共業」的最深刻的倫理良藥:Ubun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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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我們即是彼此
走過這趟旅程,我們看見飢餓的根源並非物資匱乏,而是人心的「三毒」——瞋恨(如糧食武器化)、貪婪(如過度消費)與愚痴(如錯誤的敘事)。
但同時,最令人讚嘆的是,我們也在每一種文化中,都找到了對治的「法藥」——慈悲、正義與智慧。最終,非洲Ubuntu哲學的智慧「我之存在,因眾生之存在」為我們指出了最究竟的道路。它提醒我們,自己與遠方的受苦者並非分離的個體,而是相互連結、休戚與共的共同體。
這份理解,將我們的角色從單純的捐助者,轉變為全球敘事變革的參與者。因此,我們面臨的最終問題,或許不只是「如何才能給予更多?」,而是「我們如何才能真正體證到——我們即是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