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女性主義者心裡大概都藏著這樣的一個晚上。一邊走一邊哭,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泣,只知道自己被錯誤地對待 (mistreated)了;看不清世界的惡意是什麼樣子,但知道自己遭遇到惡意的壓迫。那是女性主義者的新生時刻。從那之後世界的色彩改變了,本來看不見的壓迫都看見了。
那個晚上,父權現身了。你跟父權交手,敗下陣來。
父權在我大學的時候清晰地現身。第一次撞邪,我記得是剛上大學沒多久。我與一群在高中跨校營隊裡認識的朋友一起辦活動,討論當代人文議題。期間大家玩得很開心,描繪知識的臉孔,激烈地辯論台灣的政治社會議題。我們惺惺相惜,共同體情誼漸長。人們都說大學時期的朋友是一輩子的朋友,我以為這群神采飛揚的夥伴就是他們,好興奮要跟這些人一起長大,改變台灣成更好的地方。
隔幾個月,幾個他校的夥伴到台大聚會,晚上住在招待學舍要通宵聊政治。我社團結束後興匆匆趕去,路上接到電話叫我去買宵夜。我接令去買了一袋滷味,走在舟山路上,又接到第二通電話,說不要我過去了,因為他們一群男生今晚不想要女生在場。我提著一袋宵夜,傻了,站在小小福旁不知何去何從。
那我這一袋滷味怎麼辦?那頭心無城府的聲音說,那妳就拿過來了再走吧。我當下又氣又困惑,我們不是好朋友嗎?為什麼只因為我是女生就排擠我?只能賭氣地說,「不要,你們自己來拿,我不幫你們送。」掛了電話又責怪自己沒風度。
後來,真有個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傢伙傻呼呼地跑來拿宵夜。我對他發了一陣脾氣,可能還哭了,把他嚇得不知所措。我們當時都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好像誰都沒錯,我卻真切地感受到傷害。一路哭著走回女生宿舍,彎曲小路的光線和景象,我記得很清楚。委屈深刻鑲嵌進那夜景裡。
父權的現身可以像是這樣,非常幽微,不明究理;但也可以很直接。比方說,剛開始約會的男生,什麼都好,唯一露出馬腳的是微笑著評論,「妳再瘦個五公斤一定很好看。」自詡進步的運動圈,不管內部分工如何,媒體來了鏡頭總是追著男性發言人。任何專業人士若是男性,理所當然地做教授、法官、作家、機要、總統;若是女性,則必須冠上特別說明,才可以做女教授、女法官、女作家、女機要與女總統。
父權有時候也不那麼直接,是包裝在善意裡,一打開來看才明白是規訓,甚至是壓迫。從小看你長大的鄰居阿姨,提醒說洋裝太短了,自己要注意一點不要讓人想入非非。尊敬的指導老師,開會時坐到對面,開玩笑說開會就是看著美女才有效率。(妳心想我到底是來當花瓶取悅你的還是來做報告的。)
父權體制是一座迷宮,男人女人異性戀同性戀都在那裡面行走。有些路是死胡同,走進去就沒有前途。有些路坡度特別高,阻力特別大,爬過去了卻到不了目的地,甚至還繞遠路。父權說,女人要美麗、溫柔、善解人意、具備團隊精神。不溫柔不美麗,那妳就等著爬坡繞遠路吧。父權也說,男人要強悍、果斷、保家衛國。如果你恰好是個敏感細膩、宜室宜家的男孩子,那就走進死胡同裡被霸凌吧。父權準備好了路給我們走,不乖乖走,就受挫;乖乖走,就得賞。因此女孩們忙著美白瘦身,男孩們忙著賺錢養家。跟著父權走,是一條路,但這真的是屬於我的路嗎?
我要到多年以後,才終於能夠解釋那晚宵夜事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公共社群的邊界其實往往沿著性別切割開來,男性,尤其是陽剛性質外顯的男性,仍然是標準(default)的公民形象。在各式各樣的公共領域當中,男性的集團總是被賦予理所當然的正當性,是鏡頭與人群眼光聚集的權威角色。男性不斷複製刻板角色,佔據位置發表政治分析,在街頭抗議。
我的小夥伴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對「同僚」的想像是性別的(gendered):那是一群純男性的夥伴,裡面沒有女性。因此,即使在共事的過程當中,人人都對合作感覺愉快;當我們進入私領域網絡以延續公領域的夥伴關係時,同僚情誼的刻板設定即出現阻撓。因為,同僚情誼只能男人限定,所以男性仍然必須要把女性切割出去。甚至,把女性切割出去是重要的儀式之一:透過裁割女性,男性同僚的邊界更加明確。正因為女性不在公共群體的想像中,純男性的聚會可以提升同僚情誼的密度,更加貼合自我期許的群體形象。
而且,最重要的,女性是少數,可以輕易被捨棄而不影響到群體。我始終好奇,如果當時主要幹部群裡有超過一半是女生,我還會經歷同樣的事情嗎?對我而言非常明顯,而那些男孩們不容易感受到的事情是:在公共領域中,女性往往沒有獨立的身份,或者她的獨立身份通常必須努力爭取而來。即使她的專業能力受到肯定,她的女性性徵仍然會成為議題(problemtized)。未婚的政治人物經常面臨這樣的挑戰。結果是,她往往必須要壓抑她的女性氣質才能夠獲得公共身份;她的女性氣質愈強,她的權力就愈受挑戰。換言之,我必須先壓抑作為女性的我,我才能作為獨立的我存在。
我因此是被長成女性主義者的。我從小就對政治有熱情,期許自己成為公共事務的領導者。但是身為女性,我不斷感到格格不入。政治的世界,是男性主導的世界,世界習慣男性作為政治的臉孔。從小到大,即使同樣擔任領導工作,我不斷被當成秘書、公關,我的外貌與私生活不斷成為評論的主題。男性長官或同事相約應酬喬事情,永遠不會找我;有一些門永遠不會為我打開,有一些資源,我永遠接觸不到。我從困惑,不安,到自我否定;一直到成為女性主義者,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我的錯,也不是男人的錯,是結構的劇本寫錯了。令人難過的是,往往是那些受挫的才能看清父權的劇本,受益的總覺得劇本不存在。
多年後,當年的夥伴,有些也成了女性主義者。有幾個人是到今天都還能愉快談話的,有幾個人至今不曾再交會。倒不是懷恨,只是覺得有隔閡。我們都是社會化的產物,也會成長,有些錯誤以前犯過,有些永不再犯。但有些人真能一輩子不看見父權,不看見父權的傷害,無須反思他/她的性別權力位置。男性女性皆然。
這樣的人很多,而他們也還會再改變。但就是因為這樣的人存在,我才一遍又一遍地確定了,我要一輩子做堅強溫柔的女性主義者。父權在生活中一遍又一遍地現身,甚至還會拔山倒樹而來。父權打敗過我,我以後也還可能會輸,但它終不能贏得太過輕易。我要一次又一次地準備好,每一次的交手姿態都要更優雅,每一滴眼淚都要更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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