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或被稱為「詩人」的人並不少,但除了寫詩之外還「做」詩的,算是少之又少。曾經有一個奇特的團體叫「玩詩合作社」,他們不寫詩,但致力於詩的「物件化」。雖然裡面也有一些寫詩或得過獎的人,但最有生產力的其實是一群素人創作者,例如把詩放入作業簿的小強,或將詩句拆解重組「詩拼塊」的簡單創意工作室。還有結合文字、底片盒與圖像,創作「記憶貯存盒」的廖瞇。
距離玩詩合作社活躍的時期(2006-2009)已經過了好幾年,但廖瞇並沒有因此停下創作的腳步。她畫畫、寫字、也跟伙伴開過私人廚房賣便當。現在跟朋友一起到台東種田、陪小朋友寫作,去年(2015)還出版了一本詩集《沒用的東西》。來到鹿野之後,她彷彿擁有更多親臨現場的機會;作物長成的現場、小孩寫作的現場。或許是這樣的生活,讓她對創作產生不一樣的想像。
我跟她坐在陽光充足的書店,距離她的老家只有幾個轉角。這應該是我們十年來第一次這麼認真的討論創作、書寫等問題。我又肥了一些(於是底下簡稱『肥』),廖瞇則十年如一日,看起來根本沒變老。
肥:妳覺得書寫是什麼?可以是什麼?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記錄,再來是分享跟溝通。例如現在帶小朋友寫作的時候,發現他們多半沒有想要寫的動機,也沒有想要記下來的衝動。他們說寫字手很痠,但我說若不把這些文字寫下來就會不見囉?他們也說沒關係。
我覺得記錄除了是幫助自己記得一些重要的事情之外,再來是因為想要分享,或者想要跟別人溝通一些事情。所以我覺得小孩之所以不想寫,是因為他沒有想要分享或想要溝通的對象,也就是「沒有讀者」。所以我覺得小孩之所以不想寫是因為「沒有讀者」。如果他的讀者只有老師,而且老師看他的東西只是為了審核、看他寫得「好不好」,那就更沒有必要寫。我後來發現,當小孩不是為了被審核而寫的時候,他們的反應就完全不同。會希望我馬上看、馬上讀自己寫的東西。所以寫作除了記錄的功能之外,還包括「分享」。當然也有人單純為了寫而寫,或者為了溝通。它會為了不同的需求而具備不同的功能。
肥:換成是妳,如果書寫無法讓妳產生成就感,就可能不寫?
其實網路已經讓人人都可以溝通、分享,或許遇見讀者的機率會高一點。但如果我活在一個只能透過報刊表達意見、溝通的時代,因為被看見的機率實在太低了,要找到自己的讀者者恐怕更難。在從前那樣的背景之下,我不太確定自己會不會一直寫下去。例如我現在的詩常常刊在《衛生紙》詩刊,但我曾經想過如果《衛生紙》從未刊登我的詩,我還會寫詩寫到現在嗎?雖然也可以貼在FB,但有多少人能夠在不被看見的情況下,一直寫下去?
肥:我覺得是看個性耶,因為很多人說他們不是為讀者而寫。對他們來說,書寫可能已經構成另一種意義,類似儀式的存在。
我覺得書寫的第一個層次,當然還是為了自己,但第二個層次包括剛剛提的分享跟溝通。
肥:其實你的回覆很有趣,不太像一般的作者。他們不太在第一時間回答書寫的工具性,而是把書寫直接聯結到要產出一個作品或創作。
因為我不覺得書寫一定要變成作品或創作。書寫應該在那些作品的前端,它們有機會成為很完整的作品,但不一定。雖然我平常會分享一些小朋友寫作的東西,只是因為覺得它很有趣、值得分享。但跟我接下來的系列寫作不同,因為接下來的東西必須透過長時間的累積,才能讓觀點和內容更為完整。寫詩就不太一樣,我覺得寫詩比較「當下」,也無法「計劃」。相較之下「不想寫可以不要寫」這個專欄就是需要計劃的。
肥:因為妳的創作面向很多元,例如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並不寫詩,妳反而是做「詩物件」的。從一開始用各種角度嘗試詩、創作詩,到現在還出版一本詩集《沒用的東西》。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創作」的念頭?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要做一個「作品」的念頭?
大概是在我離開第一份正職工作之後。大學剛畢業時,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採訪編輯,有點像記者。雖然當時覺得不錯,收穫也很多,但事後回想還是把大部份的時間都給了工作,反而沒有時間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那是我做過的唯一一份「正職」的工作,之後就都是以兼職為主。兼職之後開始有時間做一些有趣的事,剛好就認識玩詩合作社。可能我在讀新聞之前念的是設計,所以也一直覺得形式跟內容之間要有很強的連結,必須要思考內容與外在的關係。我當時的第一個作品是「記憶貯存盒」,是結合了文字、圖像跟底片盒的創作。相較之下大學時做的東西比較像是「作業」,直到跟玩詩合作社一起玩,才出現「創作作品」的意識。
記憶貯存盒,後來更名為「底片詩」。圖片提供:廖瞇。
肥:我記得一開始認識妳除了在「玩詩合作社」,也在「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工作。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和小朋友接觸?
對,但那個時候是當基金會的編輯,實際接觸小朋友是到鹿野之後。相較之下過去的經驗都偏向理論,現在才有機會進入教育現場。兒童哲學的概念進入教育現場後,才發現這真是不容易的事,比如說光是面對小孩吵架這件事,就是一件非常考驗我的事。至於什麼是兒童哲學,我以後會講。
肥:所以像這個書寫計劃跟妳一路以來的關注的議題很有關係,可以簡單說明一下嗎?為什麼會想要做這個計劃?
我現在帶小朋友寫作的課程,其實是這個計劃的起點,連這個學期算進去就帶了五個學期。但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在做教育,只是在教育現場陪伴他們寫作。雖然偶爾會忍不住在FB隨筆分享,卻很少跟大家談到細節的部份,所以需要計劃性的書寫,才能好好的記錄跟分析。剛好在這個時間點跟SOSreader合作,或許能遇到有興趣的讀者,產生繼續往下寫的力量。
肥:有沒有什麼故事是特別難忘,一定會在計劃裡面提到的?
有一個四年級的小孩,他說自己不想寫。我問他不想寫的話想幹嘛,他說想要先寫作業。我還是先給他紙,跟他說先寫作業沒關係,你想要寫的時候再寫就好了。後來那個小朋友就寫了「很努力寫功課的人並沒有辦法/很努力讀書的人並沒有辦法/很努力長大的人並沒有辦法」。我覺得這是很經典的一個案例,因為他本來並不想寫,我也沒有強迫他寫。我問他為什麼要寫這個,他說原本在寫功課,寫一寫突然就想寫。所以他如果不是在寫作業的話,也不會寫下這些句子。如果今天是一個大人設定題目「教育」他,也很可能寫不出來一模一樣的文字,因為這是在寫作業的過程「自發性」寫下的東西。後來的發展也很有趣,因為我覺得「並」不像小朋友的用法,於是問他「並沒有辦法」是什麼意思?他說是「還是沒有辦法」的意思。我再問如果用「還是」的話,讀的人會不會比較清楚他的意思?他沒有考慮太多,就把「並」改成「還是」。
很努力寫功課的人還是沒有辦法。
很努力讀書的人還是沒有辦法。
很努力長大的人還是沒有辦法。
圖片提供:廖瞇
但當我分享這個故事後,很多大人都覺得這個「並」用得真是好。這突顯了大人看小孩的作品時添加了許多自己的詮釋,覺得他們怎麼這麼會選字。但以一個「陪小孩寫作」的角度,並不是為了讓他們越寫越好,而是幫助他們寫出自己想的東西。我回頭去問他,「並」跟「還是」哪一個比較符合他的心情,他覺得兩個差不多,沒有哪個比較好。雖然大人們覺得「並」比較有詩意,但對現在的他來說是沒有差別的。
肥:所以小孩跟大人對創作的理解,應該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小孩某部份跟大人不一樣,我覺得「因為是在小孩的狀態」所以才會這樣。我現在還說不太清楚,總之「小孩」對書寫的態度,就是跟「大人」不太一樣,這應該是極其珍貴的地方。而且這是只有大人才覺得珍貴,小孩完全沒有感覺。觀察並記錄這些發展,也是本次計劃的重點。
肥:那妳希望SOSreader扮演什麼角色?
其實有想過這樣的付費連載,跟雜誌等平台會有什麼差別?現在網路上大家都有許多免費的東西可以讀,為什麼要選擇訂閱?我想選擇付費訂閱的人,可能是對該主題有更深更大的期待,SOS的平台機制與專題書寫,可能會幫助作者找到想要更深度認識、交流跟討論的人;我也希望透過與讀者的互動,促使我對寫作這件事更多面向的思考。
肥:如果要繼續往下寫,最大的困難會是什麼?
目前好像沒有阻礙。雖然事情很多,但要撥出時間寫也不會是問題。自從搬到鹿野之後,這裡的開銷並不大,平常靠拓繪、上課等就可以維生,比較沒有那種創作者因為創作的收入不穩定,為了養活自己必須兼差打工,結果工時太長反而沒時間創作的情況。當然,如果接下來透過SOSreader有固定的收入,應該可以更穩定的寫下去。
刊頭圖片來源:廖瞇
採訪、撰文:沈嘉悅
編輯:陳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