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每個教區而言,沒有比神父更親近的,神父帶著小孩進行活動、為成人排憂解難,神父不只被社會所信任,也被小孩所信任,也因此當神父成為性侵犯,家長難以置信,這也是為什麼有了《感謝上帝》的故事,這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被你所尊敬所信任的人給深深背叛、傷害,而周遭無人相信你。
法國導演弗朗索瓦‧歐容曾經談論本片雖改編真實事件(本片受害者名稱有所置換,但被指控的教會人員卻是真名)但其關注的「不是司法,而是人性,是受害者的痛苦層面的內容」換言之,痛苦及其情境,全片溫柔的避重就輕,甚至避免直接批評教會,反而更重視後來成立「不再沉默」協會的三位受害者與他們家人的互動,家庭美滿發起行動卻不受父母支持的亞歷山大,受父母支持卻被哥哥憎恨的馮斯瓦,還有家庭不美滿與女友關係也一塌糊塗的伊曼努。歐容藉由這三位角色呈現了時間的力量,原來「時間會抹滅一切」都是假的,這三位受害者裡有的人因為被性侵留下終身陰影,人生完蛋,有的人看起來沒怎麼樣,卻只是隱藏了傷疤,而當他們逐漸集合在一起,昔日記憶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多過去的受害者也漸漸浮出檯面,他們以前不敢說出自己的經歷,因為他們害怕被嘲笑「有那麼嚴重嗎?別小題大作了!」、被質疑「神父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事情,你說謊!」、被否定「過去的就讓他過去,你不是好好活過來了嗎?」宗教原本是要讓徬徨無助的人獲得指引,不再孤單,然而現在宗教卻使徬徨無助的人更加孤單,而且迷失,因為有的篤信宗教的家長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就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因為教會在地方是教徒們的重要生活中心,也是眾人凝聚之地,他們害怕鄉親們閒言閒語,因此希望小孩閉嘴,如亞歷山大的父母,而如馮斯瓦的父母則雖然提出了嚴正要求,卻因相信教會會說到做到,撤除性侵者的職務,而沒有持續的追蹤,結果沒有發現性侵者仍舊與小孩們待一起,至於伊曼努破碎的家庭,爸爸從一開始就否定宗教,而將生活希望寄託教會的母親,根本無法接受教會的神父性侵自己小孩的事實。
事實上這一切不只是宗教信仰問題,而更是生活信仰問題,教會凝聚了人們,也因此具有巨大的權威與影響力,以致於具有報導真相義務的地方記者們根本不敢去報導這樣的教會醜聞:「一個常年於地方服務,帶領孩子夏令營的神父,居然是的戀童的性侵慣犯,更糟糕的是教會早就知道這件事」原本應該帶頭領信徒們對抗邪惡的教會,成了邪惡滋生的溫床,而電影逐漸揭露教會的腐敗與應作為卻不作為的怠惰,或許是出於某種利益考量、或許是出於某種天真思路,培耶納神父一再的被教會寬恕,歐容對此沒有進行任何批判,他只是呈現出教會的遲鈍,正如他只是呈現出教會的巨大,這樣遲鈍與巨大體現在培耶納神父蒼老的容顏上,他臉上的皮厚厚的,垂垂的,當他微笑時,這些巨大的肉才慢慢隨之舞動,我們不知道那是善意的微笑,還是惡意的奸笑,我們只知道他對著還沒得到正義的受害者笑,握著他們的手,並用幼時的暱稱稱呼他們,好像他們還是他玩弄鼓掌的禁臠一般,而當他崩潰的告訴所有人,他早就告訴教會自己做的事情,然而教會卻沒有幫助他,我們也不知道到底該可憐他還是該對他唾棄。
或許在教會所有人都是孩子,因此所有人都值得寬恕,然而教會以外呢?教會以外,誰決定誰是無辜?又是誰決定誰值得寬恕?受害者們發現他們逃不出教會,因為即便他們離開教會,自己的親朋好友仍舊在教會生活,而自己的生活圈仍受教會掌握,教會就像上帝一樣無所不在,也因此受害者的夢魘無所不在,無所不在的光無所不在的造成無所不在的陰影,這就是基督教最令人恐懼的地方,他讓受害者無法自由,因為他代替受害者進行了寬恕,而受害者以外的教友都接受了由教會進行的寬恕,結果就是受害者成了沒事找事的trouble maker,受害者若心懷怨懟,那更是萬萬不可而會受團體譴責。
電影一再的利用對比呈現出教會的一體兩面,在教堂內,光透過彩繪玻璃打在公共空間,另一方面,培耶納神父的小暗房則發出陰暗單調的紅光,正如夏令營地外陽光普照,但小帳棚內卻是神父對男童所幹的骯髒事,歐容相當節制的對每個受害者的回憶點到為止,然而光是那樣就足以讓觀眾看到培耶納到底有多麼噁心,尤其我們發現,原來這傢伙也曾經年輕過,曾經有一頭烏黑的頭髮,並用著健壯的手臂,牽著從列隊男童中挑選的其中一員進入樹叢,這提醒了觀眾不該對他有任何同情心,因為當我們濫用同情心,我們便是在傷害真正值得同情的人,那些被利用自己的無辜與無知所傷害的孩童們,當培耶納訴說「當他看到那些被他傷害的孩子,他現在發現自己是錯的」我們更會被引爆怒火,就像那些昔日的受害者們,或許他們到了這一刻,以大人的身分,站在這個對他們伸出狼爪的老頭面前,才發現原來他們認為值得尊敬、值得仰望的其實一直都是自己內心憧憬的投射而已,被投射者本身其實平庸的要命,然而因為社會對於該對象職務的期待,賦予了該對象不切實際的想像以及不切實際的權力。
這便是光穿過過於巨大的機構,所帶來的幻視,「不再沉默」這個機構宛如那個指出國王裸體的小孩,讓所有受害者因為無法懷疑教會而轉向對自己的懷疑第一次有了出口,打電話來告解的受害者、熟識以久的麵包師、甚至與塔耶納的罪行無關,但仍也被親戚性侵過卻不敢說的亞歷山大的妻子,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的嘴巴被打開了,他們不敢將心理的話告訴教會,因為教會利用了他們的純真與坦承,換而言之,利用了他們的裸露,然而「不再沉默」卻替代了昔日的教會,在馮斯瓦及其好友,以及其他成員的努力下,被光之處所種下黑暗種子的人們將自己的故事一則又一則的說出來,連原本毫無希望的法律都因此有了轉圜的可能,還沒超過追溯期的受害者站了出來,而這需要的勇氣是巨大的,可笑的是這正是耶穌對抗羅馬時的姿態,而應該代表耶穌的教會已經變成他們昔日所害怕的利維坦,吞食掉他們應該要保護的弱者,他們的話語裡充滿謊言,而非真實,但他們卻還記得上帝,在最初發現受害者的追溯期過了的時候,一名神職人員在記者會上脫口而出:「感謝上帝。」
比起過去的蜻蜓點水,歐容在整部片的過程中著重呈現受害者們現在與家人的互動,他關懷的是受害者們的傷口如何在這一趟尋求正義與公理中重新暴露於世,而這些傷口在不同的環境下如何潰爛,或者痊癒。相較於有妻子與子女支持的亞歷山大與連父母都支持的馮斯瓦,伊曼努的人生就沒有這麼順遂,因為當年的性侵,他的生殖器疑似因此變形,而他只要情緒過激,就會全身癲癇,倒地抽動,他的工作從來就沒有順利過,而他的父親無法理解此時此刻為何他要參加「不再沉默」的活動,而不「為自己的人生負責。」當他只是希望自己的父親為自己總算說出口高興,父親卻只是淡然告訴他:「你應該著重處理眼前的問題,你是大人了,別糾纏著過去不放」他憤而離開與自己分居的父親。
有了伊曼努這樣的樣本,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種更加糟糕的情況,對於既成的傷口,動刀將他劃的更深的,往往是我們親密之人,最糟的情況下,受害者們被兩種家人深深傷害著,一種是在教會內稱兄道弟的所謂的教友,另一種則是與生俱來,血緣上的家人,我們理所當然認為他們會與我們站在同一邊,做我們最忠誠的悍衛者,然而卻沒有發現有時候一切都沒有這麼的理所當然,某些痛苦、某些情境,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會懂,他們說他們會懂,但不會,因為他們的身體對那種痛苦未曾記憶,也無所謂理解,在電影裡面有這麼一段闡述痛苦於我們的獨特性的段落,伊曼努的女友在女記者採訪完伊曼努後與他大吵一架,她近乎歇斯底里的朝伊曼努冷嘲熱諷、大吼大叫,而伊曼努亦毫不客氣的冷嘲熱諷、大吼大叫回去,等到他們的爭吵告一段落,我們才知道,原來伊曼努的女友也是性侵受害者,她害怕的是少數能感同身受,理解自己痛苦的伊曼努,有可能因為成名離自己而去,歐容捕捉到了痛苦如何對於個人是孤獨的,正如電影結尾時「不再沉默」協會面臨了日後走向的問題,是要在培耶納神父受到法律制裁後解散,還是存留下來繼續為性侵受害者們服務,眾人意見不一,最後沒有結論,大家各自回家,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歸屬,除了伊曼努一個人走在路上。
他不總是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嗎?為了別人的決定,用自己的人生負責,無論是父母的離婚,或者是培耶納的惡行,而生平第一次,這些痛苦有了與他人連結而非隔離他人的功用,「不再沉默」代表的不只是處理過去的事情,而是現在甚至是未來的,因為邪惡從來不會因為受害者沉默就住手,相反地,邪惡反倒會恐懼受害者的「不再沉默」,因為語言與共同處境將會使得受害者不再隻身一人,不再作為任由牧人玩弄的羔羊,我們或許會因傷痛而獨特,卻不該因為傷痛而孤獨。
沒有被說出的真理不是真理,正如沒有射出的光不是光,話語就是道路,話語就是光,應該通往並照耀塵封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