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的雨,下得無邊無際,很適合讀曹尼的詩。曹尼的詩,背後總有冷色調的襯景,還有蘭陽的水景與綠意,一如《小遷徙》的書封。
輯一〈失夜記〉從夜色出發,構築詩集基調:「夜窯灼灼⁄當看見四百五十顆星塵⁄澆淋如釉⁄低溫燒製⁄一整晚瓷盤」,拉開夜色的星空畫布之後,視野遂如平野遼闊。
在闃黑的夜海之中,燈火亮起如星,如島,等待黑暗成形。而唯有萬事寂寥,才能擺落喧嘩的心音,聽見「天堂的門孔⁄轉動響起⁄永晝室內樂」。這讓我想起蘭陽的日子。
我曾賃居在市郊,窗外就是落羽松林。少了喧囂的霓虹,鄉間的暮色來得很快,那是沒有天際線的沉著。寂坐於斗室,外頭的蛙聲四面而來,與萬般心思交響成一曲無眠。此時響起的,不僅是田野之聲,在每一首詩的意象裡,回憶與生命同步復甦。我還記得田間的螢火,恍然明滅,點燃了夢境與現實邊境,於是我終於能按圖索驥,逐漸找回那幅東北的遠景。
然而這種寂靜與黑暗的時刻,很快就被「陽光犁進頸項」(〈無法抵達的藍〉)。白晝熱辣的陽光,不由分說地犁開夜色,如農人翻土新耕,意象遂如新芽一般,無邊地在讀者心裡萌生。蘭陽的山海與童年時歲,從此深植記憶原鄉,無論離家多遠,多久,無盡的鄉愁仍自顧自衍生,「再沒有邊境屬於誰」(〈小遷徙〉)。
詩人深耕於宜蘭在地的「歪仔歪詩社」,鋪寫的輯三〈水田紀〉,向陽稱譽為「突破現代田園詩的佳構」。這也是離鄉遊子,最掛心的家鄉風光。此輯在黃春明的「九彎十八拐」之外,另闢一條返鄉之路:「百般聊賴⁄搭上首班列車⁄繞境放逐⁄交還僅有指南」,此時所謂的「放逐」,是從異鄉放逐,歸返那個「緋紅雲⁄怎麼也填不完天空」的東北。而唯一的「指南」,就是近鄉情怯的脈動。
宜蘭地處東北迎風面,向來多風久雨。此輯以蘭陽獨有天候經緯,織成一幅田園鄉景。〈據說宜蘭立秋〉:「你說風有沒有脈搏?」將天象揉進生活,詩人「帶一面雨躲進碧霞街」,讓咖啡豆香如貓尾,膨鬆了整個午後。而多雨的季節,一躍而下的泅泳,或許更能徜徉於汪洋水色之中。
〈水田紀〉一詩,以七小節展開農家圖景。萬般農事在詩人筆下展開,不僅撐起家鄉生活實境,烏鶖、安農溪、礫石等意象,都成為回鄉的召喚。「駝背阿公不知退休/早晚巡田水/拔草還諸天地」,傳承了世代之情,與天地倫常之理。這讓人聯想到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世代的交替之際,沒有激烈的感傷,「安農溪如常路過⁄二萬五村淺淺寐」,鄉情如水流一般沉靜,更像靜脈之血回流到遊子心窩。
第七節「少小離家老大回⁄厝邊頭尾吐出的國語⁄粉刷我的漳州腔」,將賀知章的感傷,復刻到水田之鄉。鄉里間人見客,一開口毋需多言,就知道是不是外鄉人。
在熱鬧的羅東夜市裡,許多店家招牌寫著「勁好呷」,我初看不明所以,後來才知道那是宜蘭獨有的腔調。後來看到相似的招牌,恍然大悟那原是一種家鄉的密語,唯有在地人才能理解的記憶符碼。而所謂的「南腔北調」,已非地裡上的風土界線,亦刻劃出心靈異鄉的寂寞,於是古人的離境之愁,沿著時空綿延至今。個人靈命與周遭的「生老病死」也是某種意義上的「遷徙」。
此種情感隨著時空不停疊加,當離境⁄返鄉、現實/夢境的各種遷徙,不斷重新定位人生,卻有一種恆常永存:「在他起伏廣袤的胸膛/因河流斬斷迷途/潛意識就要集體橫渡」,鄉愁如夢,始終牽縈繚繞。詩人冷然又溫柔地說:「小遷徙中⁄別輕易回頭」。是啊,無論我們離境多遠,回首仍能看見黃金般的信仰,一如詩人的堅持―「我和我的詩社同仁⁄眼色相互浸潤⁄雲在上輕抹⁄夜正粼粼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