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完沒了的Covid-19,不只讓“口罩”和“社交距離”又紅又夯,也打響“隔離”的知名度,如何因應“隔離”中的孤獨,也成為話題。對外派來說,“隔離”沒有自主或強制的選項,反正就是生活常態,招架孤獨的撇步,各憑本事,也各有巧妙不同。進入數位時代,常常是揪團孤獨—孤獨的場景,以揪團的形式呈現。
Jonathan Franzen的How to be alone (新經典文化2015年出版繁體中文版譯名「如何獨處」) ,儼然提供解答的另本書名Alone Together確實速配,自動自發把兩本書當上下冊的連續讀本一氣呵成,才發現是個自作多情的歪打正著 (Alone Together的繁體中文版譯為「在一起孤獨」,如果譯為「一起獨處」,文本的對照性更尖銳,和「如何獨處」的銜接性也更直接了)。
因為Margret Mead的文化人類學教母地位實在太崇高,被譽為「數位文化Margret Mead」的Sherry Turkel,很難不吸引我的注意。本身是科技社會學專業,也是受過精神分析訓練的臨床心理學家,Sherry Turkel從上世紀八○年代迄今駐點MIT,持續關注也潛心探討科技與人的關係,三十年電腦和科技網路民族誌的文本,結合臨床研究和田野調查,寫成《科技與人系列》,研究方法紮實,敘事風格獨特,行文清晰內容可觀,確實值得一讀。
- The Second Self: Computers and the Human Spirit, 1984 電腦革命:人工智慧所引發的人文省思;台北:遠流,1994
- Life on the Screen: Identity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 1995 虛擬化身:網路世代的身分認同;台北:遠流,1998
- Alone Together: why we expect more from technology and less from each other, 2011 在一起孤獨:科技拉近了彼此距離,卻讓我們害怕親密交流;台北:時報,2017
- Reclaiming Conversation: The Power of Talk in a Digital Age, 2016 重新與人對話:迎接數位時代的人際考驗,修補親密關係的對話療法;台北:時報,2018
1984年第一本書,著眼於電腦和人的關係產生變化,也意識到身分認同的方式同時產生變化,然而整體而言,她是樂觀的;1995 年的第二本書,儘管「這本書正面看待探索網路身分認同的新機會」,作者坦言「我1984年的樂觀已受到挑戰」;2011年第三本書,就要問「我們是怎麼走到這般田地,以及來到這裡後,我們是否心滿意足」,延伸本書「結論:必要的對話」,2016年出版第四本書,回到人際對話的基本功,強調人性的溫度和實體的力量,不是懷舊復古開倒車,而是反璞歸真,餘韻繞樑、意味深長。
尤其推薦「在一起孤獨:科技拉近了彼此距離,卻讓我們害怕親密交流」,因為這本書把一個既切身又尖銳的論點,做了周延的鋪陳、且詳盡描述進程,不僅看到作者個案的千姿百態、千奇百怪,更可以跟著作者從「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進而「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具體而微臨摹出作者觀點和立場移動的方向和路徑,不是繞了半天回到原點,而是螺旋攀升登高望遠。
作者揮著理性的起手勢進場,文本以智識為樑柱,以情感作經緯,調製感性的結論收尾輕輕放下,內容分兩部,第一部機器人時代:孤獨感,新的親密關係;第二部網路世代:親密感,新的孤獨方式。內容結構完整回應副書名,英文直譯「為甚麼我們對科技期待更多,對彼此期待更少」,中文版副書名進一步解析作者原意「科技拉近了彼此距離,卻讓我們害怕親密交流」。
這是一部高度自省的書,展現哲學命題的深度,「思考機器人就是思考人格本質,思考連結性,就是在思考我們對彼此的意義」,透過不斷的提問,抽絲剝繭倫理的爭議論點,反思人的本性特質。撥開科技的煙霧,這其實是一本談關係的書,談關係的尋求與建立,談關係的親密和疏離,雖然個案樣本以年輕人為焦點,實則從探討世代差異,進境到跨越世代差異,回到以人為主體的根基。從時間來看,這更是一本談未來的書,藉由梳理過去三十年個案所發展出既定的模式和已然的慣性,推敲未來世代在關係的建立上可能面對的困境,並提出具體的建議,預期進入一個興利除弊的理想狀態。作者重新擺出樂觀的姿態「我相信我們終會找到走向彼此的新途徑」,主張我們不應該,也不需要,以上癮定義我們和電腦及網路的關係,因此不需要戒斷,也不需要排斥或貶抑,而是必須想辦法跟科技共處,目的是「讓它就適當位置,切合我們的需要」。畢竟「網路文化還很年輕」,而現在「我們已經來到十字路口—來到該開啟新對話的時間和地方了」。
在這本書中,作者反其道而行,不媚俗也不從眾的談論「我們的脆弱,而非我們的需求」。藉著挑戰「沉浸於模擬的我們,是在哪裡生活,又為了什麼而活?」,更在質疑「愛是什麼?」之後直指核心「我們所在乎的不是機器聰不聰明,而是愛不愛我們」,因為肯定「在人生過程中,我們永遠不會從追求身分認同畢業」,因此在「沒有安全感」的陰影底下,會持續不斷拿手邊素材修正並測試,而「表演是所有社交關係的通用貨幣」,在追求身分認同的伊帕底斯,「人永遠在為別人表演」。是非真假模糊不清的長久實驗,「我們來到一個轉折點,可以認清代價並開始採取行動的地方」。作者的獨特創見在於:過去我們對於人和機器界線之思考,常著眼於「機器是否有智慧」,但其實我們在意的從來不是機器的智慧,而是機器的「情感」;情感運算領域凸顯了人類的獨一無二。
這些精采的論述,追本溯源,都要回到這本書最吸引我的:作者的研究方法。她採用的是一種兼具民族誌與個別晤談的研究法,透過「四處埋伏,問問題」,把重點放在「聆聽他們的談話方式,並觀察他們在使用新<思維機器>時的言行舉止」,整合民族誌學者田野調查,和臨床研究學者的感知能力,並且「自認這個成果是相當詳盡的民族誌研究」。顯然<聆聽>和<觀察>是這個研究法的關鍵技能。「有耳可聽的,就應當聽」。
從「後記」得知,這是一個母親寫給女兒的信,母親節讀這書,不只應景,或許,也更能讀出作者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