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文學作品的解讀,評論者依其學養,必然有不同的口味與偏好。又,評者與被評者之間若有其私誼,評者極可能只看見優點,或者對於缺失略而不談,此人之常情,由此可知文學批評之難也。至於「文學史」之書寫,尤應力求公正客觀,避免溢美或惡意攻詰,給予作家作品適當妥切的歷史地位,這般「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文學史才具有永恆的價值。
關於作家的位置,論者須判別其重要性和影響性,而有先後之排序。當然,作家作品的質與量,乃是文學史撰寫人論評時的主要依據。質量不夠,或是未能建立特色並造成影響者,理應無法通過檢驗,進入傳諸久遠的文學史。如果文學史撰寫人過分執著於偏好,或未能顧及作家作品的質量,進行公正客觀的評價,則如此之文學史,必遭內行的讀者所唾棄,更不可能贏得眾人的長期認同。
事實上,文學史難寫,特別是臺灣近代歷經不同政權統治,歷史和社會因素十分特殊,文學面貌亦相對複雜,使得《臺灣新文學史》公正客觀之追求,益形困難。茲以臺灣大學外文系《文學雜誌》和《現代文學》雜誌培育的大學女作家之一的歐陽子為例,適足以說明之。
歐陽子小說作品不多,只得《秋葉》一集,《秋葉》原題《那長頭髮的女孩》,於1967年、1969年先後由「文星」、「大林」出版,共收短篇小說13篇,包括〈小南的日記〉、〈半個微笑〉、〈牆〉、〈網〉、〈花瓶〉、〈木美人〉、〈那長頭髮的女孩〉、〈貝太太的早晨〉、〈約會〉(改寫易題為〈考驗〉)、〈浪子〉、〈近黃昏時〉、〈美蓉〉、〈最後一節課〉,幾乎都是作者20歲到30歲之間所寫,為60年代的作品;2年後,於1971年改由「晨鐘」出版,不但改寫舊作,且書名易題為《秋葉》,其中3篇未收入《秋葉》,即〈小南的日記〉、〈木美人〉、〈貝太太的早晨〉,3篇新收入的作品為〈秋葉〉、〈素珍表姐〉、〈魔女〉。1980年,《秋葉》轉由「爾雅」出版,再次做文字修正,又把〈木美人〉收進來,全書共計14篇,並且按照寫作年月的先後來編排目錄。到了1993年,前衛版臺灣作家全集之《歐陽子集》,刪除〈素珍表姐〉、〈近黃昏時〉、〈考驗〉等,加入80年代的新作〈週末午後〉、〈詭道〉,全書計13篇。其中〈半個微笑〉、〈網〉、〈牆〉、〈浪子〉、〈魔女〉、〈浪子〉、〈木美人〉等多篇譯為英文發表,比例之高,為臺灣文壇所罕見。由頻繁之「改寫」與大量之「英譯」,不難看出歐陽子對自己每一篇作品的珍視。
歐陽子《秋葉》集的題材,涉及畸戀、偷情、外遇、亂倫等,違逆傳統價值觀念,這在社會風氣保守、政治氛圍封閉的60、70年代,曾經引起文學界的重視與討論。白先勇指出歐陽子的小說有兩種中國小說傳統罕有的特質,一種是古典主義的藝術形式之控制,一種是成熟精微的人類心理之分析;並且毫無保留地稱讚歐陽子的寫作技巧,說她是個運用譏諷法(irony)的能手,也是紮實的心理寫實者,推崇《秋葉》突破了文化及社會的禁忌,把人類潛意識的心理活動,忠實的暴露出來。《現代文學》也刊登關於《秋葉》的評論,高全之讚揚道:「歐陽子《秋葉》集在結構上屬於戲劇小說,在題材上屬於心理小說,在企圖上關心人際關係。做為一個自覺性的小說作者,她透過這幾種用心,確在中國近代小說裏自成格調。」陳器文則對白先勇「白璧無瑕」式的稱美不予茍同,其褒貶兼而有之,認為《秋葉》在心理背景的舖展方面,應求更穩健有力;在情感的把握方面,應求見血見肉;總括而言,可加強小說的邏輯性和情節的真實性,以免戲劇效果流於誇張失真。
至於當時甫創刊的《文季》,對歐陽子《秋葉》有十分嚴厲的集體批判,其中以主張「內容重於形式」的何欣為代表,他逐篇細評《秋葉》的主題和人物,獲得的結論是:《秋葉》集裏的人物都是些缺乏思想、缺乏個性的浮萍,只生活在以報復以詭計為基礎的愛情裏,生活目標也不過是些變態性衝動,也因此《秋葉》集裏的故事都缺乏推動故事發展的那種洶湧大浪的力量,也缺乏聲勢奪人的緊張;更缺乏咄咄逼人的現實感。《現代文學》和《文季》對《秋葉》的看法,迥然不同,幾乎是各說各話。雖然歐陽子於1977年接受記者訪談時,針對《秋葉》人物黑暗面之渲染提出辯駁,認為自己的小說,在於揭露小說人物自己都不敢面對內心的罪,以及他們被迫面對現實以後的心靈創傷。儘管如此,這依然難以說服讀者,畢竟人生有黑暗面也有光明面,人性也不只有陰暗、病態的一面,對此更毋須去刻意放大、書寫。而真正好的文學作品,無論其採取何種表現方式,總要能引起共鳴,讓讀者感同身受,乃至化沮喪悲愁為奮發向上,不是嗎?美國小說家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說,作家藉著提昇人的心靈,鼓舞人的勇氣、榮譽、希望、尊嚴、同情、憐憫和犧牲這些人類一度擁有的榮光,來幫助人類永垂不朽;又云,缺乏上述的內容,註定不會成功。如此睿智之語,值得所有創作者深思反省。平心而論,歐陽子《秋葉》在60年代固然一度成為臺灣文學界的話題,而各家之言,見仁見智,莫衷一是。然就小說論小說,這些作品的主題呈現和人物塑造,都缺乏現實感與理想性,無法感動人心,也看不出對後來的臺灣文學產生或形成什麼影響。整體而言,《秋葉》一書,明顯名過其實。
1991年彭瑞金《臺灣新文學運動四十年》針對歐陽子的愛情小說有如下的批評:「歐陽子受到現代主義浸淫之深,恐怕無人能出其右……把性愛等同愛情,把變態的性衝動做為愛情追求的目標,她幾乎完全沒有白先勇、於梨華等人的現實觸角,因此,她的小說人物,頂多只能算是臺灣社會的漂流物。」言語相當犀利,可是到了90年代,前衛出版臺灣作家全集時,量少質又頗有爭議的歐陽子,其小說依然自成一集,何以能跟其他著作等身的作家們平起平坐,實在讓人百思不解。20世紀末、21世紀初,陳芳明《臺灣新文學史》論及臺灣60年代現代小說的藝術成就時,同樣給予歐陽子極高的評價,讀之怎不愕然!
陳芳明《臺灣新文學史》第15章〈六○年代現代小說的藝術成就〉認為,沒有60年代作家的藝術突破,幾乎就沒有後來70年代鄉土文學更為紮實的經營,他肯定60年代現代小說以「反」與「否定」的姿態出現,填補了道德教化正統美學所遺留下來的巨大缺口。接著,論者分節評介具代表性的60年代現代小說家,依序為白先勇(約2,200字)、陳映真(約1,700字)、王文興(約2,300字)、七等生(約1,500字)、黃春明(約1,600字)、王禎和(約1,400字)、於梨華(約700字)以及歐陽子(約1,250字)。其中白先勇、陳映真、黃春明、王禎和以及於梨華,其作品質量與特色,均無庸置疑,至於王文興和七等生作品雖備受爭議,但在藝術表現上別具風格,確有值得討論之處。然可議的是,歐陽子僅以《秋葉》集十餘短篇小說行世,陳芳明卻給予「不成比例」的篇幅來論述,推崇歐陽子小說之迷人,認為她有意從正面、反面、側面的各種角度去測量人性的深度。甚至把《文季》對於歐陽子的批評,視為鄉土文學論戰之前,第一波對現代主義進行的批判。
陳芳明著手撰寫《臺灣新文學史》,接受《聯合文學》雜誌專訪時就曾經表示,此一文學史特點之一是:「不僅要強調出被忽略的女作家,還要為諸如六○年代寫《心鎖》的郭良蕙以及寫《秋葉》的歐陽子重新平反,以女性主義的角度重新審視這些作品和她們的時代。」果然,寫到60年代現代小說時,陳芳明大大地讚揚了歐陽子的文學成就。然而其論述之依據,顯得如此之單薄,與「女性主義」亦不太能產生連結,實在難以讓人信服,特別是讀過《秋葉》以及其他同時代作家作品的高明讀者。平心而論,歐陽子的歷史定位,應在於文學評論方面的成就,她自1974年起,開始撰寫白先勇短篇小說名著《臺北人》的研析論文,陸續發表於《書評書目》、《中外文學》、《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在1976年輯印出版《王謝堂前的燕子──「臺北人」的研析與索隱》,以其精細入微的觀察,帶領讀者進入白先勇的小說世界,以14篇長文深入研究分析14篇小說,使讀者對《臺北人》展露的一面和隱藏的一面,都有了全新的認識,可以說為臺灣文學批評立下了重大的里程碑。歐陽子以此一評論集在臺灣新文學史占一席之地,殆無疑義矣。
歐陽子《秋葉》的文學評價南轅北轍,由此更可以印證古人所言「盡信書不如無書」,以及公正客觀的文學批評與文學史之不可多得。如今,中國學者的臺灣文學史書寫,任意以虛構之想像,強作僵硬、教條的歷史解釋,已經相當徹底地扭曲並誤解臺灣文學的自主性發展。是以臺灣文學界或學界亟需建構屬於自己觀點的、真正呈現真貌的文學史,唯有心寫史之士,執筆時豈可不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