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Vivian/VVN LENS
每每談論起歷史,總有一派觀點是這樣說的:「人要著眼於未來,不然就只是不停地揭開舊傷疤罷了。」然而,瀟灑地向前看就代表過往的靈能化為泡影,揮別被獨裁軍權消失、被警政單位泯滅人性的沉痛記憶嗎?《平行母親》(Parallel Mothers,2021)以兩位初為人母的女性故事切入,對準基因遺傳與歷史的曖昧界線,火辣攤開伊比利半島上的痂。
一向熱愛探討女性、情慾、生死的西班牙導演佩卓・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1949-),總在表層大玩狗血通俗悖德情事之下,讓對天主教的批判、為酷兒發聲與道德的挑釁,緩慢流動在他的創作地函中。而電影《平行母親》不僅延續他了一貫的風格,也初次以歷史的姿態撼動板塊,裂變成正視政治威權的阿莫多瓦。
《平行母親》講述一名年近四十的攝影師雅妮絲(潘妮洛普・克魯茲 飾)與未成年少女安娜(米萊娜・絲蜜特 飾),因同時即將臨盆,而偶然住進同一間病房,面對懷裡的新生命與缺席的孩子生父,兩人互相照顧、學習、訴苦,孕育出一段革命情誼,時而平行時而交錯的為人母之路,就此展開⋯⋯
一如既往:通俗與情慾
阿莫多瓦的故事主幹素來單純且不拖泥帶水,電影開篇即扼要地交代雅妮絲在職場上的專業度,以及他亟欲追討政府所掩蓋的亂葬坑真相,順勢讓雅妮絲與人類學家阿杜羅(伊斯雷・埃雷賈德 飾)的乾柴烈火合理化──一個是用鏡頭紀錄真實的攝影師,一位是用鏟子和鎬開鑿事實的學者,他們都無法對事情根源不執著,也說明了為什麼兩人後來對親子關係鑑定如此鍥而不捨。
但即使如此,志趣相投的雅妮絲與阿杜羅必然走向灰暗,就像電影中一席懸在敞開窗邊、隨風向外鼓動的純白窗簾,象徵著即使他們不在乎路人眼光,熱情地翻雲覆雨,這段婚外情也將不費吹灰之力地隨時飄落。阿莫多瓦運用直白的肢體語言與充滿暗示性的物品意象,快速拼接出洶湧情慾的潮起潮落,張力十足,而這都僅僅是序曲。
永恆的骨幹:女性歌頌
自幼看盡母親的堅韌與生命力,阿莫多瓦在電影中總是致力於描摹對母親的崇敬之心,細膩地看盡崩潰、焦躁、神經質到重返工作、追求所愛的強悍,讓易推敲的劇情發展也能夠透露峰迴路轉的情感變化與心理動盪。就像雅妮絲初覺孩子被交換後,儘管徬徨卻沒有放棄不屬於自己的血肉;一開始後悔懷孕的安娜,也在孩子出生後改變心態,竭盡心力地照顧他。一位女性因為愛所獨自承受的寬容與犧牲,著實令人動容。
阿莫多瓦讚頌母親,也並非一味奉承。安娜的母親特蕾莎(愛塔娜・桑榭希洪 飾)中年「轉職」,決定踏上勇敢圓夢之途,取而代之的是女兒安娜獨自承擔孕期及養育的辛勞,讓特蕾莎儼然成為失職的媽媽與祖母。但對於特蕾莎的選擇,阿莫多瓦並沒有加以批判,而是如實呈現逃離家庭、不符合父權社會期待的女性樣貌,藉此顛覆刻板印象,誠實展示女性真實的情感、欲望、命運選擇,彷彿種下了一顆不完美,卻充滿希望的種子。
阿莫多瓦紅的蛻變
《平行母親》裡的女性角色,明顯已經不如早期《我造了什麼孽》(What Have I Done to Deserve This,1984)或《我的母親》(All About My Mother,1999)的喧鬧與悲憤,縱然遭遇欺壓,至此已能過得坦蕩,像雅妮絲兼顧孩子與事業、特蕾莎找到人生新目標、安娜從喪子之痛中撥開陰霾,他們不需要再是男人的僕人與附屬品,悠悠道出當代女性社會地位的轉變與提升。
也因此,象徵激情憤慨、大鳴大放的「阿莫多瓦紅」,在《平行母親》中淡化許多。阿莫多瓦添加了更多的綠,來彰顯出角色隨著劇情推進重獲新生,也更懂得寬恕。以安娜與雅妮絲的手機殼為例──逃離原生家庭的安娜拿著綠手機殼,代表逃離原生家庭的他,已經準備好翻開人生的下一章;雅妮絲決定不再與阿杜羅聯絡後,從大紅色換成了粉紅手機殼,默默宣示女性自主權,亦說明──沒有男人的明天,會是全新而美好的。
「我相信粉紅色;我相信笑是燃燒卡路里最好的方法;我相信親吻,也經常親吻;我相信身處逆境時會令人變得更堅強;我相信快樂的女孩是最美麗的;我相信明天是全新的開始。我相信奇蹟。」──奧黛莉赫本(Audrey Hepburn)
現代社會的改善,讓阿莫多瓦磨平鋒利的敘事,變得溫柔並相對不再抑鬱。他依然要用無能、不負責任、迷惘的男性角色諷刺父權,但他鏡頭下的女人已經不再專注於男性帶來的毀滅與苦痛之中,把自由與堅毅的精神推展到下一個層次。
藉生物學叩問政治
所以,阿莫多瓦還願意回望歷史,直視社會邊緣化另一道問題,帶觀眾看向晦澀的國族創傷──1936 年,佛朗哥發動西班牙內戰,展開了長達三十多年的獨裁統治。在這期間,約有十五萬人「被消失」,被丟棄在亂葬崗中。
電影經由雅妮絲欲開挖亂葬崗,找回祖父遺體的願望帶出這段史實。不過,挖掘史蹟的進展並非如影隨形,而是幽微地像染色體般纏在兩位懷孕女子的身邊,並藉由不斷談論「孩子像誰」及查明「孩子是誰的」,扣住基因遺傳與毋忘歷史的支線──下一代的出現,正是上一代的愛恨結晶,是一段本生父母沒辦法否定的過去,正如獨裁政府的惡劣行徑不會逕自弭平,後人也不會因為選擇姑息,就輕易擺脫歷史的大霧。
片中也藉由多次出現在房間裡、有著銳利眼神的畫像,越過雅妮絲緊盯鏡頭,暗示過去正如野獸般窺伺現在,即使你忽略他,他仍然望著你。病房裡土黃色的牆,與手術室裡的鮮血,很難說與西班牙國旗的「血與金」不是巧合。
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獨裁政權正式於 1975 年劃下句點,西班牙開始過渡到民主政制。2007 年,西班牙通過《歷史記憶法》(Law of Historical Memory),正式譴責佛朗哥獨裁、承認受害者的苦難,並清除或改造有佛朗哥痕跡的事物。直到 2021 年,最後一座佛朗哥雕像才終於拆除,西班牙實現轉型正義,告別獨裁時代。
這對出生於 1949 年的阿莫多瓦來說,無疑是一段壓抑的黑色記憶,當全民選擇性失憶與噤聲,他只能藉由作品──尤其是《慾望法則》(Law of Desire,1987)──隱喻不滿。於是當西班牙政府在 2021 年向一個險惡時代道別,緊貼當局現況的《平行母親》誕生,是阿莫多瓦初次明顯回應政治,以家庭作為歷史迭代的媒介,端出了一道屬於他的系統脫敏法(Systematic desensitization),乘載創傷,眺望未來。
全文劇照:ifilm 傳影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