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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原名是:《A Ghost Story》。不是鬼故事,而是「一個鬼魂的故事」。鬼魂在電影裡頭的形象是如同萬聖節裝扮的白色床單罩著兩顆黑洞雙眼的「東西」,無法說是善意的靈體(spirit),也不是具有惡意的魔鬼(devil)。故事是關於一對情侶的生活,分別由魯尼瑪拉(Rooney Mara)飾演的她以及凱西艾佛列克(Casey Affleck)飾演的他,裡頭的他因為車禍死亡成為那個鬼魂。鬼魂是無聲的,正好符合我的偏好,也就是不用聽到那種用氣音要說不說方式的惱人聲音,這是題外話。然而,裡頭的他的角色設定是音樂創作人,又不得不聽到歌聲。
電影開始時她與他的對話是:
「我小時候常搬家,我就寫下這些便條,我會把他們摺得非常小,我會把他們藏在不同的地方,如果有一天回去時,就會有我的一部份在等著我。」
「妳有回去過嗎?」
「沒有。」
「妳看吧,我就說。」
「因為我不需要回去」
「他們怎麼說?」
「就像古韻和詩歌一樣,我想要記得有關於住在那間房子的事情,或是我喜歡它的原因。」
電影可以分為前半與後半,前半用非常長的長鏡頭拍攝他與她間的互動,以及他死亡後她的悲傷,包括暴食到嘔吐,就如同電影名稱一般,是一個鬼魂的傳記,因此在這部分大量地描述這個鬼魂「(原先)是」什麼。有趣的地方有在於,相較於現下充斥的電影特效,演員要當作那些不存在的東西存在,在這部電影中卻是用道具的方式表現鬼魂,因此電影裡頭的演員反而要把存在的東西當做不存在。
「存在(being)」是這部電影的核心主題。
他死後,她離開。搬進屋子的事西裔的單親媽媽與一對兒女,超自然現象發生在這家人之間,他在孩子睡覺的房間偷天打開衣櫃的門,讓電燈閃爍,進而在全家人用餐時,將餐盤碗杯丟擲—當然在這家人眼裡看來是飛行。於是這裡對一般所理解的「靈異現象」提出了一種溫馨卻悲傷的詮釋。亦即,一般認為靈異現象是靈魂作祟,要讓生活在此的人們心靈萎靡,進而奪取他們的靈魂。但是在這裡卻只是一個存在不想被忘記,因此用這樣的方式吸引注意,傳達的訊息就像是:「嘿,我還在這裡,你有注意到我嗎?」
在這段情節之前有個小插曲,是他在望向屋子之外時,發現另一間屋子有另一個鬼魂,而那個鬼魂與他的對話是:
「哈囉。」
「嗨。」
「我在等人。」
「等誰?」
「我不記得了。」
回到存在的問題,那為什麼其他人的認知有那麼重要?所謂的死亡並不是單純的物質滅失而已,浦澤直樹的作品《Monster》裡頭的雙胞胎少年約翰李貝特追殺主角天馬醫師的方式並不是殺害他,而是殺害所有與他有關聯的人。這樣做的理由正是為了讓他「死亡」,也就是消除所有擁有「天馬醫師」記憶的存在,天馬醫師就會死亡。換句話說,死亡作為存在的對立的意思是:「精神性的共知之不存」。
單親母親與子女搬走之後,故事進展到是一群人在房子內派對,有人在熱吻、有人在用變魔術的方式取悅異性,而有個桌子在討論「人生」的大問題。有個看起來不合時宜的人—其他人看起來是來「派對」的,他卻穿著農夫裝、頂著大禿頭、穿著吊帶褲而且兩個腋下都有乾掉的汗漬。但是他卻提出對於人生的哲思。所有的論述可以說是虛無主義的,他說作曲家與作者在上帝已經不存在的現在為何仍然創作?每個人都會死亡,每個人的後代仍然將會死亡,板塊會移動,甚至人類會面臨種族滅亡,甚至跟異星生命體有所交會,而宇宙會膨脹再膨脹,最後收縮到一個小到不行的小點。他提到在一個無神的時代中貝多芬的《第9號交響曲》將會是為了「他人」而創作,也就是所有這些音符將不只是物理的震動,而是我們作為存在所留下可以讓他人記憶著我們的遺產。
“but you do what you can to make sure you're
still around after you're gone.”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寫下的書、創作出的音樂都會被燒毀、消失。而這一切努力都不比用手插進土裡挖籬笆或是性交來得重要。這不只虛無,也徹底地悲觀,因為一切意義沒有意義。
接著,故事繼續行進。他一直挖著牆壁的一個縫隙,那個縫隙是她在離開屋子之前寫下的小紙條,我們不知道她寫了什麼,因為一當他拿出,怪手就伸進了房子拆毀了它。他與另一個鬼魂在被夷平的兩間房子所在對望,另一個鬼魂對他說:
「我不認為他們會來了。」
這裡的他們,或許曾經記憶著另一個鬼魂的另一些人。無聲地,罩著那個鬼魂的花床單落在地面,我們知道的是那個鬼魂不再「存在」了。或許我們可以想那個床單是12公克,是靈魂的重量,靈魂的本身則是在床單之下的那個「東西」。
夷平的房子成為高樓大廈,再到賽博龐克式的近未來,再到一片荒蕪的原野,來了一家人想在這裡拓荒。畫面沒過多久,全家身上插滿了弓箭。每個畫面都是一轉眼之間,我們不知道之間間隔了數年、數十年、數百年。時間的流轉又不知在多久之後,到了故事的開始—也是最後。畢竟,時間的觀念—過去、現在、未來,也都是依憑著主體而界分。這時的(另一個)他與她剛要搬進這間房子,(另一個)他與她也如同故事開始的他與她聽見了莫名而來的鋼琴聲—其實是靈異現象,也就是他所按下的巨大琴音。
直到(另一個)他也因為車禍死亡,他看著(另一個)他,我們能分辨其間的異同是來自於罩著靈魂的床單新舊。他前往(另一個)她在同一個地方(牆壁縫隙)留下的紙條,取出之後不同於前次恰逢怪手破壞房屋而始終未予閱讀—或許出於其他的原因,正如我們不曉得他出於什麼動機打開那張(另一個)她留下的便條,我們也不知道那張便條上寫了什麼。然而,一轉眼間,他就消失了,留下了12公克的床單。
我們不曉得他擺盪了多少時間,經過了不同家庭的遷入、聽過了多少對話、經歷了多少戰爭、看過多少生死、度過多少年月、見識多少文明,才再一次到了另一個與原先的條件相同的存在境況。至少從時下流行的多重宇宙中可以知道在無限的可能性中極其近似的兩個世界要有多微小的可能性才可能幾乎相同。而當他看到(另一個)她為了另一個(他)而寫的便條,因而消失,我想這與另一個鬼魂消失的理由完全相同。
「我不認為他們會來了。」
這個瞬間的他不再存在,因為他知道她不會來了。(另一個)她即便與她有無數相似的地方,但她已經不在。飄蕩在無數時代的他,留存對於另一個存在保有對自己的記憶的希望在這時也幻滅。如同在派對中不合時宜的那位賓客所說,與其創作這些將會消滅的東西,不如去做愛吧。音樂創作人的他所創作的東西也不被記憶,他已經「死亡」—不再有存在的意義。
他,這個鬼魂的故事,正是存在焦慮的完整表現。或許諸多世人汲汲營營於生活,苦於忙碌也無暇去擔憂,總是在中年過後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人生已經過了一半。並不是不害怕死亡,而是根本沒有時間細想,然而死亡這件事是細思極恐的。當我們發現,活著都將會死亡,我們即便留下後代,後代也會死亡,後代與我們所生存的這個星球甚至太陽系甚至整個宇宙,在無數時間的經過後都會消滅。或許,壓縮後的宇宙會再膨脹,或許這個點會壓縮到比原子還要再小到連一個原子所佔有的空間都沒有,成為了「無」。那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這就如同卡繆在《薛西佛斯的神話》中所說,唯一重要的哲學問題是:為什麼不自殺?
去思考死亡,就是去思考為什麼而存在。存在主義所提供的人的能動性去創生意義,是一種解答。但這仍然無法消解我們所創造的意義在科學所奠基的事實下也將會滅失,在這個信仰真空的時代,存在焦慮才是真正的驚悚,所以《A Ghost Story》也是一般語用上的「鬼故事」。某種程度來說,無知或許是保護我們於這樣的殘酷事實的外衣,但當我們稍微窺探一下關於存在與死亡的知識,存在焦慮將會逼瘋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