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一通電話回家。工作正忙著與母親節檔期有關的事,如果因此忘了替我媽過母親節,我會覺得很諷刺與失職。
同時,我注意到家裡也很忙。打電話的前幾分鐘,家族群組叮叮噹噹閃過數則訊息,我爸正為了祖墳的地權糾紛,詢問大家需不需要找律師幫忙。
喔,我有律師朋友啊。興沖沖打了電話回家,我媽接的。還來不及跟我爸討論律師的事,才剛起了如何慶祝母親節的話頭,就先聽到我爸隔空撂下高八度的連珠炮,「妳回來幹嘛?家裡忙死了。誰有空招呼妳。妳回來幹嘛!」
我媽來不及遮掩話筒,這一連串直白、衝撞、令我不知如何招架的回話,分毫不差地從耳門竄殺至心房。就像國中時期,我數學考試抱蛋,我爸叫我乾脆去跳樓一樣,直到我滿四十四歲的現在,爸爸說的話,不知道為什麼依然有著十四歲那一年的殺傷力。
我真的有想過要跳下去。猶豫是因為,考量到當年自己的龐大體積,這麼一跳、如果壓壞了社區公物,會不會比死還丟臉,搞不好還要讓家裡賠不少錢。
這些年來,我最大的長進,是學會裝聾作啞、保持冷靜。我可以回到國中女生的嘴臉,對我爸反唇相譏:「好啊,你以為我稀罕回去。你下次需要幫忙的時候,就找你寶貝兒子想辦法吧。」
我也可以不疾不徐、繼續扮演吃閉門羹的中年長女,聽我媽不擅長地打哈哈,「哎呀我們家不作興過甚麼母親節啦,妳去忙妳去忙,我那天也還要上教會。」,便知道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我跟我爸要是開槓,我媽會搶在我們之前爆炸。於是嘴巴很識相地接話:「好喔,我知道了。那我們再約。去休息吧,我掛囉。」
掛上電話,感覺全身都在發抖。大顆小顆的眼淚,紛紛打落在鍵盤上,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打字,意圖掩蓋過去。我好生氣。好傷心。
彷彿我不應該回家。彷彿那不是我家。身為長女,我從來沒奢望過誰的招呼,不斷應允著各方的使喚。
精通靈氣的朋友開導我,爸爸從大病關口繞了一圈回來,好不容易有點力氣,一定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完成家族未竟的使命。而我,仍舊停留在病榻前被託付遺命的情境,不停地想要越俎代庖,儼然當家大總管的排場。
是的,我心裡的確把爸爸當成需要被照顧和協助的一方,「也許在這個過程中,爸爸感受到的,並不是孝順,而是威脅。害怕你會取代他一家之主的角色,某部分,也可能是還不想讓家族責任、太快壓垮了你。」朋友提了一個我從沒想過的觀點。
聽了朋友的話,我寬解許多。我媽隔三差五地打電話來,為了一些沒來由的小事,我大概可以想像,爸爸在電話那端默不吭氣、頻頻催促我媽打來試探的姿態,便是他能夠釋出的最大善意與歉意。
我佯裝無事地與我媽聊天氣、抱怨偏頭痛發作的頻率,每一通電話都比上一通電話,更提早幾句收線。是欲拒還迎?還是想從此樹立界線呢?好像都是。也都不是。
我很清楚,我終究不能再這樣粉飾太平下去。當然,當了數十年乖順的女兒,攤牌、切割,都不會是我做得來的選項。我想,我可以優先做的是:放下我的父母親。
不是對他們置之不理,是放下我對「父母」這個角色框架的期待,也放下「父母」由於一時不察,對我造成的傷害和痛苦。學習從「父母」以外的角度來看待我爸媽,他們只是普通人,各有各的問題,在矛盾、壓力、危機之下,撫養下一輩長大。
既然我已經長大了,也象徵著永不復返的童年,無論我再怎麼和「父母」生氣、爭論、索討,都不會再重來一次,也不會扭轉成我幻想中的樣子。
到了我該為自己負責的時候。不再歸咎「父母」,不再讓「父母」的行為和言論,操弄我所有的情緒、凌駕我對於自身尊嚴和價值的認定。
《綻放如妳》一書,有段話,我好喜歡:「在心靈覺醒的過程裡,『當責』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這代表我們已經完全準備好為自己負責,跳脫受害者意識。過去的我們認為,人生中的一切都是被動的『遭遇』,為自己負責便意味著開始意識到,我們的各種處境,是由我們『共同造就』的。」
放下我的外在父母,是一條漫漫長路,如何以大人的身段,重新撫育自己,有朝一日成為自己的內在父母,是我現在正準備站穩的腳步。我決定從這個母親節開始,為自己送上燦爛的花束,當成是私密的成年禮。提醒我,作為一個大人,停止責怪「父母」吧,相信自己,能給予自己所需的關愛和陪伴。
我不是蜷縮在「父母」陰影下的受害者,而是主宰「自我」人生的第一人設。
最後,還是很想提前跟大家說聲,母親節快樂。請記得,惟有妳快樂,才是至關緊要的快樂。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後記:
《綻放如妳》,是一本比我想像中還來得厚實的書,內容卻很輕簡犀利,探索女性為追求外界認可、不得不周旋在:給予者、控制者、索取者的多重面具之間,惕勵自己做個形象完美,而非內在完整的女人。
遠流出版社的編輯很懂我,建議我可以從關於青春與外貌迷思的那一個章節開始讀起。不想就這麼巧,家裡發生了上述真實的情節,促使我從本書的最後一個章節「從母體中覺醒」往前回溯。
讀到「擁抱內在父母」那一段,簡直痛哭。章節首頁的文字那麼老生常談,感覺要花上自己一生的時間去穿越:「我們進化的同時,會跟著原諒我們的父母。因為他們也是普通人,我們不再把期待和需求加諸在他們身上。我們開始照顧自己的內心,並且重新撫慰那些被忽略的傷痛。我們很快就會發現,能療癒我們的人,始終是我們自己。」
之前有朋友形容說,原來我粉專是人類圖博客來啊。我覺得比喻得很生動,除了當作家,我也夢想過當一名圖書館員,靜謐的書香,撫平了一路以來的諸多顛狂。更從不同領域的閱讀當中,照見和覆議修習人類圖的本心。
這是我珍愛和陪伴自己的儀式,也願這樣的儀式,能讓閱讀的你們,感受到自己被珍愛著、陪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