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鄉下,腦海中常閃過一堆不認識的大人圍在阿公茶桌喝茶聊天的記憶。外公家旁是一間廟,阿公正業是農夫,副業是廟公,所以家中常常有各種人上門;有些人很正常,但有些人在當年還小的我眼中真的很”可怕”: 有人笑起來,牙齒紅紅,嘴巴還會吐出一堆血,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嚼檳榔、有的人講話老是罵三字經,沒講兩三句,就穿插”幹”、”他媽的”、”你娘的”,還有加上很誇張的手勢哩,一開始我老是張大嘴、愣愣地看著,搞不清楚為何講話會扯到別人的媽媽,問了表哥,才知道這種很威風的口頭禪,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用;還有那種上半身沒穿衣服、或脖子披著一條白布、或手背或背部刺龍刺青的來客;其實看久了,阿公家的客人也沒這麼可怕,他們只是比較”與眾不同”。
這些熟面孔一進門,很自然找到沙發空位坐下來,沒有椅子的人,也很自動就往屋子後面餐廳走,拉把木椅到客廳來,圍著長長的茶几坐下來。有人坐下就開始滔滔不絕、有人吃零食、有人看報紙、有人就這樣安安靜靜坐一下午,而阿公的位子旁邊總有人守著茶壺,等迷你瓦斯爐上的茶壺熱水噗噗滾、白白的蒸氣往上冒,就熄火泡茶給大家喝;有人丟出一段話、就有人會接龍,就這樣看似沒人專心認真的談事情,卻也可以談妥一件事或聊聊八卦;泡茶的人也會不斷為來客添茶,這樣喝老人茶的場景可以延續一下午。
等自己長大些,放假回鄉下,也會被阿公叫去坐在他旁邊的特別位幫忙,煮水、倒茶葉、泡茶、熱杯,端茶、添茶;來客的名字我總是張官李戴,後來索性統一叫阿伯、大哥,茶葉份量我也拿捏不準,有時老人茶泡得太濃、有時又泡得太淡,但我從沒被挨罵,因為這個跑腿兼泡茶位只要隨時出茶,沒人在意老人茶泡得好不好喝。每次我被點名坐特別位,就把垃圾桶踢到另一個角落,免得聞到有點青嗆的檳榔味。
時間久了,那些阿伯、大哥聊天的內容早已如蒲公英般飄遠、不復記憶,但只要腦袋中想起阿公跟一群人喝老人茶的畫面,彷彿就看到茶壺中不斷往上衝的白熱氣,那樣的午後空氣中混著茶葉香氣,沖淡了血腥瑪麗檳榔汁有點嗆鼻的味道。
有次我偷偷問爸爸:「阿公的老人茶,到底是什麼茶?」爸爸笑呵呵說:「阿公的老人茶就是烏龍茶啦! 可以不斷回沖,耐泡解膩,大家把話攤出來講一講、茶喝一喝、零食多少吃一點,心中的抱怨、生活上的苦,也都有了發洩的管道。」也難怪,一代傳一代,連打拼的晚輩,回到家鄉,不分老少、不分早晚,也很自然跟著家人過來喝杯老人茶,跟廟公聊聊自己在外奮鬥的甘苦。
慈眉善目的阿公早已升天,但阿公站在廟口的身影,「坐坐休息,喝杯茶再出門」的招呼聲音,猶如舌尖回甘的老人茶! 在我心中,家鄉的老人茶飄出來的香味永遠無法被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