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和悲哀不同,殘酷代表了一種對於現實世界的揭發,悲哀則是一種對於現實世界的無力感。銀翼殺手系列作品正好驗證了這兩種概念,1982年的《銀翼殺手》體現一種黑暗的殘酷,而《銀翼殺手2049》則是表現了無盡的無力和哀愁。
如果說《銀翼殺手》是一部展現了1980年代前衛賽博龐克美學的科幻黑色犯罪電影,《銀翼殺手2049》則是一部屬於21世紀末世科幻美學充滿疏離、哲思和人類科技未來的一場探索。《銀翼殺手》中包圍城市的粗曠主義建築和閃爍的霓虹燈,被一種低彩度、結構主義式、乾淨、薄霧且禁慾的影像風格所取代。作為一部電影的質感跟製作投入,《銀翼殺手2049》遠遠超過《銀翼殺手》,反映了當代科幻電影追求的那種乾淨,融入蘋果設計思維的未來世界,後現代的歷史符碼拼貼,在這個新世界觀中,已經成為另一種埋葬的過去,不管是物象本體還是物象的符號,都過度為一個輪廓性的類神學的象徵,也是從此刻開始,我們才真正心悅誠服地接受21世紀的抽象主義美學。
《銀翼殺手2049》這部前衛、冗長、節奏緩慢的電影挑戰的對象並不是2017年的其他電影,而是它那部載入電影史冊的前輩。《銀翼殺手2049》無時無刻的不被與《銀翼殺手》對比,並被強迫繼承那個幽暗、抑鬱的世界觀,因此令《銀翼殺手2049》最深刻的地方被觀眾忽略,那就是,這是一部寫給人類對科技的迷惘/無力/孤獨之寓言。
我們不會成為《銀翼殺手》的Rick Deckard,穿梭在黑暗、冷酷、硬派的未來都市求生,偵破現代性和資本主義大企業的陰謀,並在冒險中開展一段禁忌且刺激的羅曼史。但我們卻每個人都共享了《銀翼殺手2049》的人造人主角K在未來都市生活中異化、即將被剝奪存在意義的日常生活中那種無處安放的缺陷。我們不再懷疑自己是不是人造人。在這個當下,真實人類的生活已經與人造人毫無差異,人與非人的界線越來越模糊,模糊到我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遵守這條被社會規則給予的界線,社會的疏離和分子化籠罩所有人。
我們就像K一樣,希望自己能成為這個故事的主角,我們將敘事圍繞在自己周遭,創造如同Joi一般的虛擬陪伴者,努力為自己在這個冷酷、均質化的當代社會中尋求生命意義,即使我們知道Joi提供的是沒有實體的虛擬慰藉。與此同時,我們對衝撞反抗資本主義陰謀既無力又冷漠,我們再也不想成為拯救這個世界的英雄了,我們希望成為的是奇蹟的見證者或奇蹟本身。
在《銀翼殺手2049》Niander Wallace的企業主宰地球上所有人的物質和心理需求,但是他卻仍然不停追求更高的產量和獲利,即使這個星球已經被他和他的產品所統治。在電影中,Niander Wallace的行動和言語表情表達資本企業巨頭無盡慾望的終點,成為自我物種創造者:上帝造人之慾望,如同《銀翼殺手》的泰瑞爾博士。與此同時,老去的Rick Deckard躲藏在華麗的廢墟之中,那些過度拼貼的文化符碼,就跟他的分身一樣,逐漸崩壞和老去。
無論如何,《銀翼殺手2049》與它想要說的故事相比將近3個小時的片長仍然太過冗長,緩慢的故事節奏、Denis Villeneuve偏好的細緻烘托、Roger Deakins的詩意攝影和Hans Zimmer配樂氛圍所建立起的電影世界觀,在一個單純到不能夠再單純的意圖下逐漸喪失光輝:那就是《銀翼殺手2049》必須成為新時代的科幻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