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朋友打來電話:「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幫忙一件事,能與你借『三毛全集』嗎?要舊版的。」
當時他的母親因癌症入院治療,幾天前病危,經過急救後醒來的早晨突然開口問他要一套「三毛全集」。他們那時已舉家移民至加拿大,母親因重病思念親人,於是才又回到台灣,母親口中的那套「三毛全集」留在加拿大的住所。對於母親的要求,他心裡雖覺古怪,仍到書店買了套新版的,但母親看到書後卻說:「這不是我要的三毛。」她要的是一九九零年代出版的版本。
帶著整套三毛全集去探望時,她母親說了許多故事,其中有段故事是與三毛有關的。她說自己曾寫信給三毛,告訴三毛自己曾是個童養媳,小時候因為家貧被賣給現在的丈夫家,自小吃苦,雖然因此得到求學溫飽的機會,但在家中地位低,時刻覺得委屈,而成年後被迫與丈夫結婚,有了孩子後經常受到丈夫的虐打,渾身是傷,日日以淚洗面,讀了三毛的作品,特別嚮往那遠方的生活,渴望有一天能逃離家庭,到遠方流浪。原以為信寄出後不會有回音,卻意外地收到三毛的回信。三毛於信中與她談了關於婚姻與異國生活的事,她至今仍深深記得,並仔細收藏著那封信。
離開醫院前,朋友說:「我母親病後常胡言亂語,前幾天她還對我小阿姨說她小時候是學芭蕾的,她們曾在草地一起練習,但我母親根本不會跳舞,也沒有人在草地上練芭蕾。她剛剛說的事並不是真的,她是讀書時與我父親戀愛結婚的,雖然家暴的那件事情的確曾有過,我自小也看母親吃苦,但我父親如今也走了,你別放在心上。」
雖然在聽他母親訴說這些故事時,內心明白這並不全然是真的,她說的童養媳的故事近似三毛所寫過的〈少女新娘〉,且推算時間,她寫信給三毛時,三毛或許早已逝世了,但同時卻又認為她母親說的故事,以某個角度而言是「真實」的。
那種「真實」是一種治癒。
記憶是相當神秘的,諸多時候,記憶並非為了記得某些事,而是要讓我們忘記某些事,特別是讓我們痛苦失望的事。為了忘卻這些事,記憶會悄然改變自己的形貌紋路,將當時讓我們感受的痛苦的人事物,與當時能讓我們感到紓解的部分連結起來,藉此治療當時的自己。
他的母親當年長期受到父親的家暴時,可能真的經常閱讀三毛的作品,於是她對三毛筆下的故事得以如此熟悉,熟悉得幾乎以為自己是故事中的人物,由此可見,透過三毛的文字,她將自己連結到流浪遠方的故事,使心靈得以不受困於當時的環境,從而得到安慰。這也能解釋為何她於重病後,突然又想起了三毛,因為那曾是治癒她諸多痛苦的救贖。
閱讀的意義是什麼?閱讀經常帶給我們生命的解答,同時也啟發我們對世界抱有更多的疑問,讓我們去尋求,在尋求的過程中獲得啟示。這些解答、疑問與啟示,往往也是寫作者最珍貴的存在意義,寫作不僅只是描繪當下,不僅只是記錄自己的思考,更多的是透過文字或故事與閱讀者產生連結,將自我連結到另一個他者,將文字與故事連結進入他者的生命,使他者能從中得到寬慰。
寬慰是閱讀最初亦是最終的力量。
七月時收到皇冠出版社的邀請,為三毛逝世三十週年紀念版的作品寫下一段話語,當時想起的便是這樣的力量。
始終深信三毛所寫的不是遠方,不是流浪,不是那些記憶裡的哀愁,亦不是異鄉的日常,她所寫的是漫漫歲月裡的分秒,她所描摹的是時間的模樣。
若你也曾閱讀過三毛,你便知曉,她於你的心中鑿刻了時間的痕跡,將那些她曾歷經的歲月點點埋進你的血液裡,於此,你帶著這樣的自己前行,你帶著與她有關的自己面對你的遠方、流浪、哀愁與日常。後來的後來,總有那麼一刻,你驀然領悟,生命中的曾有幾個剎那受惠於她留在你身體裡的痕跡,只因她筆下的那些故事,她所寫的每一字每一句皆是永恆溫柔的曙光。
曙光裡,我們於時間的長河之中寫下了另一個自己,而這個自己只因曾經有她。
(本文為三毛逝世30週年紀念版之推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