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是極具個人特色的作家。他的作品以文學為主,但人們談論存在主義哲學時也經常提到他。《變形記》、《審判》和《城堡》是他的代表作,這三部作品都有濃厚的存在主義色彩。其中,《城堡》為前兩部作品提出的問題提供了部分的解答,但其難解的程度經常讓人不得其門而入。這篇文章試著要找出那扇門。
大學的時候初讀《城堡》,那時專注力正強,緊跟著K的腳步在城堡裡周旋,卻覺得暈頭轉向。多年後再讀《城堡》,取巧地省略細節,卻讓整個故事變得過度簡單:K要到城堡去擔任土地測量員,卻無法進入城堡,於是他暫住在城堡下的村子,交了名為弗麗達的女友,而他到最後都沒能進入城堡。這個故事充滿無力感,然而,除了無力感以外它還傳達了什麼?這個故事裡有真正的「希望」嗎?如果沒有,為什麼哲學家卡繆要用「希望與荒謬」來評論卡夫卡的作品?
我借助二手詮釋來理解卡夫卡的《城堡》。這篇文章將從米蘭昆德拉和卡繆對於卡夫卡的評論來切入,試著找出城堡裡的荒謬與希望。
昆德拉在他的文學評論中多次提到卡夫卡及其《城堡》,而比較完整的評論是在他的文學評論集《簾幕》中的<撕破了的簾幕>。這段評論側重在城堡中的官僚世界,並指出這樣的世界對於日常生活的扭曲。這似乎顯示出對於昆德拉而言,城堡中的荒謬多過於希望。
昆德拉對《城堡》的解讀是從這句話開始:行政和生活彼此已經互換位置。這是K在村子生活後的感想,行政系統改變了生存概念對他而言的意義。昆德拉列出幾個關鍵詞來呈現這種改變。
沒有任何人禁止K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他卻什麼也改變不了。就此而言,K在表面上是自由的,但這種自由卻是空洞的。
沒有任何人阻止K和弗麗達的親密行為,但他們也沒有任何隱私。於是,私生活不再私密,人與人之間也不再有祕密。
自我不再和他人的時間對立,而是和行政系統的時間對立。這裡使用「對立」而不是「對接」有點令人費解,不確定是否為翻譯問題。對此我的理解是關於時間感:在行政體系中,我不再用他人的時間來衡量自己的時間,而是用行政系統的時間來衡量自己的時間,比如下次開庭是什麼時候,比如公文流程要跑幾天。在行政系統的時間中,個人的時間不知不覺走向盡頭。
冒險不是由個人的決定所開啟,而是由行政系統的疏失所開啟。K來到村子卻不能進入城堡,是肇因於城堡的疏失。他想求一個公道,面對他的卻是漫長等待。冒險不再充滿激情,而是迫於無奈。
在行政體系中,冒險是消極的,戰鬥也是消極的。K的戰鬥就是不斷和官僚見面,然後等待,等待,還是等待。即使等到戰鬥結束,也沒有真正的勝利可言,而是只有被耗盡的時間與生命。
昆德拉相當熟悉極權主義,而他眼中的城堡儼然是另一種極權主義:生活場域由行政體系所控制,人沒有隱私,也沒有改變社會的能力。在相當程度上,這也是當代社會的寫照。國家未必是以直接的手段來限制人民的自由,而是透過體系的方式,有系統地控制秩序,同時也限制了人的生命力。直至生命走向盡頭,國家都還是永垂不朽。
在《薛西弗斯的神話》的附錄<法蘭茲卡夫卡作品中的荒謬與希望>當中,卡繆評論了卡夫卡的《城堡》。他認為《城堡》是個冒險故事,是一場個人的冒險:靈魂追尋恩典,但任何作為皆為徒勞。這是這個故事的古怪之處,卻也是其張力所在。沒能抵達終點的追尋,究竟意味著什麼?
不同於昆德拉所看見的絕望,卡繆認為城堡為人的荒謬處境提供了治療方式,只不過這種治療無法使疾病痊癒,而是接納疾病,把疾病帶回日常生活。為了進入城堡,K努力融入村子當中,甚至被弗麗達所需要。「他從弗麗達身上獲得了某些超越他自己的事物。」卡繆寫道。透過弗麗達,K感覺自己超越了自己,也更加靠近了城堡。
卡繆認為這是一種「思想跳躍」:「這個微妙的療方使我們愛上壓垮我們的事物,並讓希望誕生於沒有出口的世界。」這種思想跳躍是卡繆理解城堡的關鍵:表面上,K臣服於生活,遠離了城堡;但實際上,他卻在日常中更接近城堡。也許把城堡想成神會更容易理解:人不是透過追求來接近神,而是透過生活來認識神。唯有放棄得到救贖,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救贖。
在這樣的脈絡下,卡繆將《城堡》的精神理解為希望,而非絕望。他提到齊克果所說的:「人間的希望應當被擊斃,唯有如此人們才能被真正的希望所拯救。」希望是來自於屈服,而非追求。與之相對的概念是尼采的清醒意識:他拒絕所有超自然的慰藉,而極力去征服一切。就此而言,卡夫卡在《城堡》顯現出的思想更接近齊克果式的信仰,K成為投身於生活的荒謬騎士。
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中,卡繆認為荒謬根源於人的呼求與世界的無理沉默之間的對峙。在城堡中,K呼求著意義,渴望得到城堡的回應,得到的卻只是無盡的延宕。他的處境無疑是荒謬的,如同薛西弗斯那般徒勞無功。卡繆說,我們應當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因為充實的生活就是對於神的否定,而使人成為自己的主人。K或許也是快樂的,但不是因為否定神,而是透過臣服來接近神。在這個意義下,卡夫卡的希望不是卡繆式的,而是齊克果式的。
昆德拉對於《城堡》的解讀很貼近現實,卻充滿絕望:生活被行政所控制,成為無聊的不朽。反觀卡繆對於《城堡》的解讀,強調荒謬當中的希望,對於現代人而言可能更具啟發性。但我們真的能夠做到嗎?經歷重重阻攔,卻仍然沒有放棄進入城堡的希望?投身於現實生活,卻在現實生活中尋找超越的神?生活在現實卻不沉淪於現實,這種矛盾的狀態或許正是《城堡》得以成為經典的原因。
卡夫卡,《城堡》。新雨出版,譯者:高年生。
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商周出版,譯者:沈台訓。
米蘭昆德拉,《簾幕》。皇冠出版,譯者:翁德明。